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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1)


  第一章 史料之相對的價值

  第一節 直接史料對間接史料

  史料在一種意義上大致可以分做兩類:一、直接的史料;二、間接的史料。凡是未經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的,是直接的史料;凡是已經中間人手修改或省略或轉寫的,是間接的史料。《周書》是間接的材料,毛公鼎則是直接的;《世本》是間接的材料(今已佚),卜辭則是直接的;《明史》是間接的材料,明檔案則是直接的。以此類推。有些間接的材料和直接的差不多,例如《史記》所記秦刻石;有些便和直接的材料成極端的相反,例如《左傳》《國語》中所載的那些語來語去。自然,直接的材料是比較最可信的,間接材料因轉手的緣故容易被人更改或加減;但有時某一種直接的材料也許是孤立的,是例外的,而有時間接的材料反是前人精密歸納直接材料而得的:這個都不能一概論斷,要隨時隨地的分別著看。

  直接史料的出處大致有二:一、地下,二、古公廨、古廟宇及世家之所藏。不是一切東西都可在地下保存的,而文字所憑的材料,在後來的,幾乎全不能在地下保存,如紙如帛。在早年的幸而所憑藉者是骨,是金,是石,是陶,是泥;其是竹木的,只聽見說在乾燥的西域保存著,在中國北方的天氣,已經很不適於保存這些東西於地下。至於世家,中國因為久不是封建的國家,所以是很少的,公廨廟宇是歷經兵火匪劫的。所以敦煌的巨藏有一不有二,汲塚的故事一見不再見。竹書一類的東西,我也曾對之「寤寐思服」,夢想洛陽周塚,臨淄齊塚,安知不如魏安僖王塚?不過洛陽陵墓已為官匪合作所盜盡,臨淄濱海,氣候較濕,這些夢想未必能實現於百一罷?直接材料的來源有些限制,所以每有偏重的現象。如《殷卜辭》所記,「在祀與戎」,而無政事。周金文偏記光寵,少記事蹟。敦煌卷子少有全書。(其實敦煌卷子只可說是早年的間接材料,不得謂為直接材料。)明清內閣大庫檔案,都是些「斷爛朝報」。若是我們不先對於間接材料有一番細工夫,這些直接材料之意義和位置,是不知道的;不知道則無從使用。所以玩古董的那麼多,發明古史的何以那麼少呢?寫鐘鼎的那麼多,能藉殷周文字以補證經傳的何以只有許瀚、吳大澂、孫詒讓、王國維幾個人呢?何以翁方綱、羅振玉一般人都不能呢?(《殷墟書契考釋》一書,原是王國維作的,不是羅振玉的。)珍藏唐寫本的那麼多,能知各種寫本的互相位置者何以那麼少呢?直接材料每每殘缺,每每偏於小事,不靠較為普通、略具系統的間接材料先作說明,何從瞭解這一件直接材料?所以持區區的金文,而不熟讀經傳的人,只能去做刻圖章的匠人;明知《說文》有無窮的毛病,無限的錯誤,然而丟了他,金文更講不通。

  以上說直接材料的瞭解,靠間接材料做個預備,做個輪廓,做個界落。然而直接材料雖然不比間接材料全得多,卻比間接材料正確得多。一件事經過三個人的口傳便成謠言,我們現在看報紙的記載,竟那麼靠不住。則時經百千年,輾轉經若干人手的記載,假定中間人並無成見,並無惡意,已可使這材料全變一番面目;何況人人免不了他自己時代的精神:即免不了他不自覺而實在深遠的改動。一旦得到一個可信的材料,自然應該拿他去校正間接史料。間接史料的錯誤,靠他更正;間接史料的不足,靠他彌補;間接史料的錯亂,靠他整齊;間接史料因經中間人手而成之灰沉沉樣,靠他改給一個活潑潑的生氣象。我們要能得到前人所得不到的史料,然後可以超越前人;我們要能使用新得材料於遺傳材料上,然後可以超越同見這材料的同時人。那麼以下兩條路是不好走的:

  一、只去玩弄直接材料,而不能把他應用到流傳的材料中。例如玩古董的,刻圖章的。

  二、對新發見之直接材料深固閉拒的,例如根據秦人小篆,兼以漢儒所新造字,而高談文始,同時說殷墟文字是劉鐵雲假造的章太炎。

  標舉三例,以見直接間接史料之互相為用。

  例一 王國維君《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

  王靜安君所作《殷卜辭中所見先公先王考》兩篇(《觀堂集林》卷九),實在是近年漢學中最大的貢獻之一。原文太長,現在只節錄前篇的「王亥」「王恒」「上甲」三節,下篇的「商先王世數」一節,以見其方法。其實這個著作是不能割裂的,讀者仍當取原書全看。

  王君拿直接的史料,用細密的綜合,得了下列的幾個大結果。一、證明《史記》襲《世本》說之不虛構;二、改正了《史記》中所有由於傳寫而生的小錯誤;三、於間接材料之矛盾中(《漢書》與《史記》),取決了是非。這是史學上再重要不過的事。至於附帶的發見也多。假如王君不熟習經傳,這些材料是不能用的;假如熟習經傳者不用這些材料,經傳中關涉此事一切語句之意義及是非是不能取決的。那麼,王君這個工作,正可為我們上節所數陳的主旨作一個再好不過的實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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