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傅斯年 > 詩經講義稿 | 上頁 下頁
周頌說(5)


  《詩》中可疑為魯者,為《豳風》。我一向相信豳應在岐周,但現在有三事使我不得不改信《豳風》是魯傳出。一、《金縢》既不能不信其為魯國所出了,偏偏《金縢》中有一解釋《鴟鴞》之文,異常不通。《鴟鴞》本是學鳥語的一首詩,在中國文學中有獨無偶,而《金縢》中偏把他解作周公、管、蔡間事,必是《鴟鴞》之歌流行之地與《金縢》篇產生之地有一種符合,然後才可生這樣造作成的「本事」。二、《左傳》襄二十九:「吳公子劄來聘……為之歌《豳》,曰:美哉《蕩》乎,樂而不淫,其周公之東乎!」果然周公之名在《詩》中只見於此處,而東山征戍之歎音,「無使我公歸兮」之欲願,皆和周公之東情景符合。至於《七月》中詞句事節頗同《雅》《頌》,亦可緣魯本是周在東方殖民之國,其保有周之故風,應為情理之常。三、《呂氏春秋·音初》篇:「乃作為破斧之歌,實始為東音。」今《破斧》正在《豳風》,雖附麗之事,不與《呂覽》所記者同,然調子卻是那個調子。有此三證,則《豳風》非出於豳,乃出於宗周在東方殖民之新豳,當是可以成立的了。至於《雅》《頌》中有專自魯國出來者否,未可知。

  除南、魯兩地而外,為《詩》《書》之出產地者,尚有宋。箕子之守朝鮮,實以相土時即有遼東(《商頌》:「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故宗周雖亡,猶可保守東疆,如晉宋南遷,只以遼東文化不發達,後來乃忘了這一段故實。微子朝周,實等於劉姓宗室向王莽獻符命,所謂殷有三仁之中,竟有他來陪襯比干、箕子,當是他的後代宋國的話。殷在亡國時,疆土大,勢力也大,牧野之戰,「殷商之旅,其會如林」,雖把紂殺了,武庚猶在商國。及周公居東,三年經營,才能滅商,遷商頑民,到底不能絕殷祀,並用些恭維話,稱商之德,安諸夏之心。宋不用姓,亦無封爵之號。周朝的習慣,男子稱氏,女子稱姓,然子並非姓,宋國女子以子為號,與箕子之子,公子之子,當是同源。至於公之一辭,本是諸侯及周室大夫之泛稱,《詩》《書》所記都這樣,侯伯子男乃是封建之號(此一說別詳)。所以宋在立國上本有些不同于諸侯者,在遺訓上當有些承受自前者,然商之文物,數次被周人掃蕩一空,宋在初年當沒有若何的事物可記。到春秋時,中國之局面大變,周室等於亡國,中原無有力之共主。而戎狄南侵,至於鄭衛,荊楚北窺,盡有南國,諸夏文化幾乎又要遭一場大厄,齊桓拿這些號召做了一番霸業,宋襄公跟著又恢復他的國族主義了。《商頌》即成於此時,若末篇《殷武》,直說襄公伐楚的事業,這本是三家舊說,趙宋人有信之者,而羅泌考證,以荊楚一詞並非商舊,更是明切。《商頌》既為《宋頌》,則《商頌》必自宋出,若《書》中之宋國成分,則當于《商書》中求之。《湯誓》疑是戰國時為弔民伐罪論者做的,可別論;《盤庚》三篇文詞不如《周誥》古,而比其他虞夏商周《書》都古,疑是西週末宋人所追記前代之典。若《高宗肜日》《西伯戡黎》《微子》三篇,以文詞論,當更後。高宗是儒者所稱「三年之喪」一義之偶像,西伯之稱當是宋人之稱文王者,周人自稱曰文王,商宋人稱他曰西伯,《詩》《雅》《頌》絕未提及西伯一名,且周人斷無稱他這一號之理,猶滿洲決不會稱他的先世為建州衛都指揮。殷周之際恐很像大明與清虜之關係,明已亡其半,猶對清說:「貴國昔在先朝,夙膺封號,載在盟府,甯不聞乎?」(《史閣部答多爾袞書》)清虜在初步雖和中國已動干戈,還並不敢對明有貶詞(皇太極《侵明告示》中可見),直到其帝玄燁才為詭辯,說「得國之正無過本朝」,謂本是異國也。此可解釋文王西伯之稱,實因周宋而異,然則《西伯戡黎》又是《宋書》了,《微子》一篇說得微子不是降周為山陽公、崇禮侯,而是遁世,這也很像宋人曲為其建國之君諱者。就這些看,至少可以假定《商書》大部分是《宋書》。

  此外尚有一國恐怕和儒者所傳之《詩》《書》有不小關係者,即衛國。衛國所據本紂之都,其地的文化必高,又是周之宗盟中大國。《論語》:「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或者孔子時代魯國人造作得很自由,「三家者以雍徹」,竟須借衛國所存以正魯國了。《風》中亦以衛詩為最多,而《衛風》即是北音。《呂覽·音始》篇,北音之始為燕燕往飛,今燕燕於飛,在邶鄘衛。

  西周亡,文物隨著亡,南亡而「周禮盡在魯矣」。「詩三百」,孔子時已經成了一個現成名詞,則其成立必在孔子前。「三百」之名稱雖成,然孔子所見《詩》和我們所見還有些甚不同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已不在《詩經》,猶可說孔子嫌他不通,「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而刪去了。然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今見《碩人》,下邊並沒有「素以為絢兮」,這是孔子注意的話,也不在了。《左傳》襄二十九年所記吳季劄語,不知有沒有古文學者改動,若不是改動過的,則魏文侯時,《詩》之次敘已和現在所見者大都同了。《孟子》《荀子》《禮記》引《詩》分合處常和在現所見者不同,又有些篇目不見者,不知是名稱和今見《毛詩》不同或是遺失。《大戴記·投壺》:「凡《雅》二十六篇,其八篇可歌,歌《鹿鳴》《狸首》《鵲巢》《采蘩》《采》《伐檀》《白駒》《騶虞》。」好幾篇今在二《南》者,放在《雅》中;《伐檀》一篇,又在《魏風》,甚可怪。王靜安先生以為《詩》《樂》早已分傳,恐是。果然這樣,則《雅》《南》關係之切,上文所舉外,又得一證。總而言之,《詩》各部分之集合,應當成於孔子之前,雅、頌、南、鄭之名均見《論語》,其後流傳上大同小異,入漢才有現在所見的「定本」呵。

  《論語》說《書》處較少,恐怕孔子所見只是些魯國所傳的周公之《書》,也許有些宋國所傳殷家之《書》,「諒闇三年」,「孝乎惟孝」,恐皆出自《商書》。戰國時大約《尚書》大擴充了一下子,虞夏傳說,弔民伐罪。各種理想,一齊搬進。《大誓》總是戰國時儒者所傳一篇重要《書》。入漢而伏生為二十八篇之定本;然真《書》假《書》永是鬧個不已,只鬧到齊梁人大航頭上二十八字。《詩》之集合在孔子前,孔子以後不過是些少出入,《書》之集合在孔子後,眾來鬧著大變動,《詩》《書》在傳授的生命上是大不同的。我們上文所敘可供人設想《詩》《書》的成分如何因地分析,以證其時代,我也斷定儒者所傳六藝都是和十二諸侯年表一樣,不上于共和的。杞不足征夏,宋不足征殷,雒京不足征周。

  附記 以上匆匆論《詩》《書》之成分,只談到輪廓,其詳細的問題待繼續考核材料,搜集證據。我的朋友余永梁先生近謂《方言》頗和《詩》《書》中語有可比較處,正作這番工夫。若成,必得若干比上文所敘確實得多的知識。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