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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頌說(4)


  上文中涉及兩事,心中尋繹起來覺得關涉頗大者:一、西周亡時是怎麼個樣子?二、《風》《雅》《頌》中關係南者何以這樣大?西周亡時,大約是把文物亡得幾乎光光淨淨。因亡國而遷都,都不是能搬著文物走的;永嘉之亂,沒有搬出甚麼東西到建業來;靖康南渡,沒有搬出甚麼東西到臨安來。東晉文化只靠吳國的底子,南宋文化只靠江南諸軍內的底子。照例推去,則宗周之亡,至少應該一樣損失文獻,遑論平王以殺父之嫌,申侯以殺君之罪,自取滅亡之後,更不能服人的。《小雅·正月》《雨無正》兩篇,記載周既東之初年景況,一望而知當時的周王竟成流離之子,則《詩》《書》《禮》《樂》帶不出來,是當然的。而據周故地者,先是野蠻的犬戎,後是稱中國為蠻夏的戎秦,其少保存勝國文物更不必說。所以現在所見《詩》《書》關於西周者,應該別有來源處,斷不能於既東之周室求之。那麼,來源處在那裡?我想,一是南國,二是魯。

  先說南國。照上文說,韶樂與召公當有一種關係,如《武》之于武王。《頌》中既有《勺》一章,則《頌》和南國當不是沒有關係的。就《小雅》論,說到地名人名,涉及南國者不少。《出車》所記是北伐,而北伐之人是南仲;此詩是「狁於夷」後「薄言旋歸」者,仿佛當時移鎮南之師以為北征。《六月》之尹吉甫不知即是《大雅·常武》之尹否,若是,則伐狁至於太原之人,也曾有事于東南。方叔之方應在西周境內,故儼狁來侵,則侵鎬及方,薄伐狁,則往城于方;《采芑》中以方叔南征,又若移直北之師以為平南。《四月》所記又是「滔滔江漢」,「瞻彼洛矣」亦是東都之詩,《鼓鐘》又有「淮水湝湝」之語,《魚在於藻》有「王在在鎬」之文,然這可是遙祝之語。《小雅》中有地方性之詩,只伐玁狁涉及西周,其餘皆在南國,或東周區域之內;所記之事,除燕享相見的禮儀外,幾乎大多數是當周室之衰,士大夫感于散亡離亂之詞。《大雅》稱述周先德及克殷功烈者頗多,但除去涉及文武者外,所指地名人名都關涉南國及東周諸侯者。《崧高》之申伯,《江漢》之召虎,《常武》之南仲,乃及《烝民》中「城彼東方」之仲山甫,皆是南國重要人物;即《韓奕》之韓侯,雖未記其涉南國事,但韓亦近洛,只到召旻,宗周既亡,所思亦是召公之烈。《大雅》自《烝民》以下無不涉南國者。如此看來,《大雅》《小雅》之流傳和南國當有一段因緣。

  《大雅》《小雅》不盡是西周詩,有確切之內證。《正月》「赫赫宗周,褒姒滅之」;《雨無正》「周宗既滅」,猶雲宗周既滅;《召旻》「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國百里,今也日蹙國百里」,從此可知《大雅》《小雅》決不是全數出自西周的。又如上節所舉事實,南國成分占這麼多,若是出於西周,不會如此偏重南國。宗週三百年間文獻,為甚麼要偏于厲、宣兩朝之一隅?又《大雅》《小雅》之記喪亂,就辭義看去,許多已是「亡國之音哀以思」,至少也是出於兩代的政景,故這些雖未指明南地的,也只能出於南國或東周之初。從這些事實上我們可以斷定《大雅》中總有不少一部分是由南國傳下的。至於《大雅》之述先烈,《小雅》之記禮樂,也許是從南國出來,也許是從東周保存故周禮樂最多的魯國出來,也許春秋初其他列國中還有些保存的,現在未能決定;不過鼓鐘明言「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雅南配合在一起,則其中關係之大,恐有過於我們上文所敘者。《大雅》《小雅》各篇,以時代論,集在宣、幽、平時代如此多;以地方論,集在南國、徐、淮如此多;以事蹟論,集在南國拓土上如此多;以感情論,集在政亂國破上如此多,若把這麼一套作為宗周遺物,則由文王算起,大約宗周有三百年,即令前半詩體不發達,也何至有這樣的分配?若看做大部分自南國出,這樣時代地方事蹟分配不平之怪狀,都可釋然了。

  《風》中之《周南》《召南》固明指南地,且看他是何時詩,何地詩。二《南》中之地名,有河、汝、江、漢,南不逾江,北不逾河,西不涉岐周任何地名,當是黃河南,長江北,今河南中部至湖北中部一帶。二《南》中之時代,有《何彼矣》篇中「平王之孫」一語,證其下及春秋初世;有《甘棠》一篇中「召伯所茇」一語,證其後於《召虎》多少年,這一篇恐正如《大雅》之《召旻》,因喪亂而思先烈;又《汝墳》一篇也言「王室如毀」,恰是在《風》中對待在《雅》中《正月》《十月》《雨無正》等篇者。《南》《雅》之相對已如此合符,至於詞句中相同處更多,不待盡舉,且有連著幾句同者,如「喓喓草蟲,趯趯阜螽。未見君子,憂心忡忡。既見君子,我心則降」,同見《小雅·出車》《召南》《草蟲》。又《毛序》論變風「發乎情止乎禮義」之說,實在只有在二《南》可通,邶、鄘、衛、王、鄭、齊、陳都包括很多並沒有節制的情詩。二《南》之作用實和其他《國風》有些不同:第一,二《南》的情詩除《野有死麇》一篇外都是有節制的;第二,二《南》中不像是些全在庶人中的詩,已經上及士大夫的環境和理想;第三,二《南》各篇,如《關雎》為結婚之樂,《樛木》《螽斯》為祝福之詞,《桃夭》《鵲巢》為送嫁之詞,皆和當時禮制有親切關係,不類其他《國風》詠歌情意之詩,多並不涉于禮樂。《小雅》的禮樂在燕享相見成室稱祝等,二《南》的禮樂在婚姻備祀(《采蘩》《采》)成室稱祝等,禮樂有大小,而同是禮樂。《南》之不同於《風》而同於《雅》者既如此多,則說《南》《雅》當是出於一地之風氣,可以信得過去了。

  說到此,不由不問南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周室之興,第一步是征服了西方所謂伐密伐崇戡黎者,這時候文王對於諸夏,僅做到斷虞芮之訟而已。第二步是東出,武王只做到了誅紂,祿父還是為商主,只把管蔡重兵監著罷了。到周公乃真滅商,以封曹、衛、魯、燕等國。成王時又北出滅唐,以封唐叔。記南國開闢事最早見者是「昭王南征不復」,其前在成康時如何形狀,現在全無明文可見。《大雅》《小雅》開闢南國各詩,《毛序》皆歸之宣王時,但《國語》載宣王事多非善政,既敗于薑氏之戎,又喪南國之師,又興魯難。厲王和幽王並稱,當時戰國時事,厲王只是嚴厲,為國人所逐,彼時之周尚強大,能將熊渠之王號去之,或南征各篇上及厲王,也甚可能者。周之開南國當是很長久的事,南至江漢,封建諸姬,至楚興乃盡滅之(《左傳》:「漢陽諸姬,楚實盡之。」),這樣子決不是一時的事。在周朝最盛的時代開闢了一片新疆土,成了殖民行軍的重地,又接近成周,自然可以發達文化。這一片地有直屬於王室者,有分封諸侯者,直屬於王室者曰周南,分封諸侯統于召伯者曰召南,在這一片地殖民之大夫士所用禮樂,自然可以來自宗周,也可出於諸夏,也不免有些自己的製作。及宗周政變,這些地方大約也很受些影響,平王帶著弑父弑君的罪名來居雒,實在做不出共主的局面來,這些文物的南國,當不能如厲宣時之盛。不過在楚未大時,尚能保持其文物,至周莊王末年,楚始強大,伐申成隨,弄得周人戍申責隨,從此不久,楚武、文兩世幾乎把南國盡滅了,江漢間姬姓的勢力完全失了。成、隨後四五十年間,楚逼中國之勢更大,齊桓公遂稱伯伐楚,宋襄、魯僖、晉文繼續對付南來之逼迫,為春秋之最大事件,晉兩次受伯,一次以義和輔周之東遷,一次以重耳城濮之敗楚,兩事在周史上重要相等。周之宗亡於犬戎,周所封建之南國滅于楚,所謂南國之壽命大約從西周的下半到平王都洛後六七十年間,總也有百多年至百五十多年的歷史。

  以上一段不是牽引的話,乃就《史記·周本紀》《楚世家》《十二諸侯表》《左傳》《國語》及《詩》之本文輯合起來的。南國之解既稍清楚,有一謬說可藉以掃除者,即周、召分伯一左一右陝西陝東之論。周公稱王滅殷,在武王成王間,其時之召公奭只是一個大臣,雖《君奭》篇中亦不見他和南國有何相干。開闢南國是後起事,那時召伯虎為南國之伯,去召公奭不知有幾世了。周室既亂,南國既亡,召伯之遺愛猶在,南國之衰歷歷在《周南》《召南》《大雅》《小雅》中見之。亡于楚後,南人文化尤為中原所稱,如《論語》:「南人有言,人而無恒,不可以作巫醫,信夫。」又如《中庸》:「南方之強也,而君子居之。」到《孟子》時才以南為楚而詆之,忘其為文物之遺,猶之東晉人仍謂中原人士為「先帝遺民」,宋齊以後並北地漢人亦稱為索虜矣。南國之孑遺,他的功烈也在人口及詩中。秦時始以陝分中國為二。儒者忘了歷史,遂把召公奭、召伯虎混為一人,以至於東征之周公,平南之召伯,作為同時,更從秦人關內關外之觀念,以陝分二伯。漢初儒者實不知史事,司馬遷說:「學者皆稱周伐紂,居洛邑,綜其實不然,武王營之,成王使召公卜居,居九鼎焉,而周複都豐鎬。至犬戎敗幽王,周乃東徙於洛邑。」西周東周且不知,自然會把召公奭、召伯虎混了的。又戰國人造《牧誓》,把一切西方南方蠻族加入師中,不知周人自贊他的文王之詩,也不敢說這些大話,只舉他伐崇懷虞芮而已。

  《書》中有《甫刑》一篇,和其他《周書》都不是一類,且時代前邊接不上周公成王那一大堆,後邊接不上《文侯之命》,來源頗可疑。《詩》中有「生甫及申」語,皆「南國是式」者,甫侯既是南國之一,《甫刑》又記苗事,當亦是南國典書之孑遺者。

  南國而外,《詩》《書》從魯國出來的必很多。魯國和儒者的關係,儒者和六藝的關係,是不能再密切的了。戰國初年的儒學,多是由所謂七十子之徒向四方散佈,漢初年的儒學,幾乎全是從齊魯出來,這些顯然的事實還都是後來的。我們且去看《詩》《書》在早年如何流行。《左傳》昭二年,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于太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這句話裡有一矛盾處,書之用為泛名,經傳皆曰書,是甚後的事,襄昭之世尚不至此。《論語》中尚且以「書」為今所謂《尚書》之專名,則觀「書」只能觀出所謂《周書》者來,不能觀出《易象》與《魯春秋》來。又《易》和儒學、魯國之關係最淺,《論語》不曾提及《易》一字(今流行本「五十以學易」,本是古文所改,原作亦,從下讀,引見《經典釋文》),而《易》之傳授見於《儒林傳》者,和《易》之作用見於《左傳》等者,均不和儒家相涉。是《易》之入儒當為漢代事(另論),和周公無干。《春秋》比附于周公,又是古文學之偽說,前人辨之已詳。此處見「《易象》與《魯春秋》」,顯是為古文學者從《國語》裡造出《左傳》來的時候添的,以證其古文說,而不知和上文觀《書》之書字矛盾。這樣看來,見《易象》與《魯春秋》,應是為古文學者加入者,原文只是觀《書》于太史氏,遂感于《周禮》盡在矣。伏生所傳《周書》有《牧誓》《洪范》《金縢》《大誥》《康誥》《酒誥》《梓材》《召誥》《雒誥》《多士》《無逸》《君奭》《多方》《立政》《顧命》《費誓》《甫刑》《文侯之命》《秦誓》各篇。《牧誓》《洪范》出來應甚後,文辭甚不合,《牧誓》已是弔民伐罪之思想,和《詩》所記殷周之際事全不同,義解當和《湯誓》《甘誓》同出戰國,為三代造三《誓》以申其弔民伐罪之論。《洪範》更是一套雜學,有若《呂氏春秋》之目錄。《周書》的前端兩篇如此,後端則《費誓》已經余永梁先生考證其非伯禽時物,應和《魯頌》同涉僖公;《甫刑》一篇,上文已說其可出於南國;《文侯之命》《秦誓》已是春秋時物,當另有來源,且以秦之介乎蠻夷間,斷難流傳其文書于河山以東,恐怕這是伏生故為秦博士,由他傳書的痕跡。至於中間由《金縢》《大誥》至《立政》十二篇,都是說周公成王間事,誠可由此感覺到「周禮在魯,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然則韓宣子之言,即《周書》大部分出於魯國之證。又《大誥》乃周公稱王東征之始,《立政》乃周公將老歸政成王之書,周公占這麼大的成分,《周誥》幾乎全成了周公之誥,《周書》幾乎全成了周公之書,《周書》中這樣偏重周公,何以《雅》《頌》中不及周公一字,《詩》《書》相反若此?且《金縢》裡邊的話,只有周公之黨與裔可以這樣說,宗週三百年中尤其不能獨有周公居東數年的話語為大典章,則今伏生所傳《周書》之不能出於宗周,可以無疑;而伏生所傳《周書》大部出於魯,即出於周公之黨與裔,亦可信矣。然則《周書》只是魯書,入戰國而首尾附益了幾篇,有來自別一源者,有是儒者造作者,以成伏生入漢所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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