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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頌說(2)


  他事不必論,即就舞容與舞詩比較一看,無一成合者,王君于六成之數每成之容,是從《樂記》的,於次敘是後《毛詩》的,但《毛詩·周頌》之次敘如可從,何以王君明指之六篇別在三處,相隔極遠?故《毛詩》次敘如可從,王說即不成立,《樂記》的話如可據,則《武》之原樣作《樂記》者已不可聞,他明明白白說:「有司失其傳。」現在抄下《樂記》此一節語,一覽即知其不可據。

  賓牟賈侍坐於孔子,孔子與之言及樂,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何也?」對曰:「病不得其眾也。」(《武》謂周舞也,備戒擊鼓警眾,病猶憂也,以不得眾心為憂,憂其難也。)「詠歎之,淫液之,何也?」對曰:「恐不逮事也。」(詠歎、淫液,歌遲之也。逮,及也。事,戎事也。)「發揚蹈厲之已蚤,何也?」對曰:「及時事也。」(時至武事當施也。)「《武》坐致右,憲左,何也?」對曰:「非《武》坐也。」(言《武》之事無坐也。致,謂膝至地也。憲,讀為軒,聲之誤。)「聲淫及商,何也?」對曰:「非《武》音也。」(言《武》歌在正其軍,不貪商也。時人或說其義為貪商也。)子曰:「若非《武》音,則何音也?」對曰:「有司失其傳也,若非有司失其傳,則武王之志荒矣。」(有司,典樂者也。傳,猶說也。荒,老耄也。言典樂者失其說也,而時人妄說也。《書》曰,王耄荒。)子曰:「唯。丘之聞諸萇弘,亦若吾子之言也。」(萇弘,周大夫。)賓牟賈起,免席而請曰:「夫《武》之備戒之已久,則既聞命矣,敢問遲之遲而又久,何也?」(遲之遲,謂久立於綴。)子曰:「居,吾語汝。夫樂者,象成者也,總幹而山立,武王之事也;發揚蹈厲,大公之志也;《武》亂皆坐,周召之治也。」(居,猶安坐也。成,謂已成之事也。總幹,持盾也。山立,猶正立也。象武王持盾正立待諸侯也。發揚蹈厲,所以象武時也。武舞,象戰鬥也。亂,謂失行列也。失行列則皆坐,象周公召公以文止武也。)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滅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國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複綴以崇。(成,猶奏也,每奏武曲一終為一成。始奏象觀兵盟津時也,再奏象克殷時也,三奏象克殷有餘力而反也,四奏象南方荊蠻之國複畔者服也,五奏象周公召公分職而治也,六奏象兵還振旅也。複綴,反位止也。崇,充也。凡六奏以充武樂也)天子夾,振之而駟伐,盛威於中國也。(夾振之者,王與大將夾舞者振鐸以為節也。駟當為四,聲之誤也。武舞,戰象也。每奏四伐,一擊一刺為一伐。

  《牧誓》曰:「今曰之事,不過四伐五伐。」)分夾而進,事蚤濟也。(分,猶部曲也。事,猶為也。濟,成也。舞者各有部曲之列,象用兵務于早成也。)久立於綴,以待諸侯之至也。(象武王伐紂,待諸侯也。)且女獨未聞牧野之語乎?(欲語以作武樂之意。)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車,而封黃帝之後于薊,封帝堯之後于祝,封帝舜之後于陳;下車,而封夏後氏之後於杞,投殷之後于宋,封王子比干之墓,釋箕子之囚,使之行商容而複其位。庶民弛政,庶士倍祿。濟河而西,馬散之華山之陽,而弗複乘;牛散之桃林之野,而弗複服;車甲釁而藏之府庫,而弗複用;倒載干戈,包之以虎皮;將帥之士,使為諸侯,名之曰「建櫜」。然後天下知武王之不復用兵也。(反商,當為及,字之誤也。及商,謂至紂都也。《牧誓》曰:「至於商郊,牧野。」封,謂故無土地者也。投,舉徙之辭也。時武王封紂子武庚於殷墟,所徙者,微子也。後周公更封而大之。積土為封,封比干墓,崇賢也。行,猶視也;使箕子視商禮樂之官賢者所處,皆令反其居也。弛政,去其紂時苛政也。倍祿,複其紂時薄者也。散,猶放也。桃林,在華山傍。甲,鎧也。釁,釁字也。兵甲之衣曰櫜,鍵櫜,言閉藏兵甲也。《詩》曰:

  「載櫜弓矢。」《春秋傳》曰:「垂櫜而入。」《周禮》曰:「櫜之欲其約也。」薊或為續,祝或為鑄。)散軍而郊射,左射《狸首》,右射《騶虞》,而貫革之射息也;裨冕,搢笏,而虎賁之士說劍也;祀乎明堂,而民知孝;朝覲,然後諸侯知所以臣;耕藉,然後諸侯知所以敬:五者天下之大教也。(郊射,為射宮於郊也。左,東學也;右,西學也。《狸首》《騶虞》所以歌為節也。貫革,射穿甲革也。裨冕,衣裨衣而冠冕也。裨衣,袞之屬也。搢,猶插也。賁,憤怒也。文王之廟為明堂制。耕藉,藉田也)食三老、五更于大學,天子袒而割牲,執醬而饋,執爵而酳,冕而總幹,所以教諸侯之弟也。(三老五更,互言之耳,皆老人更知三德五事者也。冕而總幹,親在舞位也。周名大學曰東膠)若此,則周道四達,禮樂交通,則夫《武》之遲久,不亦宜乎?

  此節明明是漢初儒者自己演習武舞之評語。《牧誓》雖比《周誥》像晚出,卻還沒有這一套戰國晚年的話,後來竟說到「食三老五更于大學」,秦爵三老五更都出來了,則這一篇所述《武》容之敘,即使不全是空話,至少亦不過漢初年儒者之武。且裡邊所舉各事,如「聲淫及商」,可于《大雅》之《大明》《蕩》中求之;「發揚蹈厲,大公之志也」,在《大明》裡;「北出」在《篤公劉》《文王有聲》裡;「南國是武」在《崧高》裡;其餘詞皆抽象,不難在《大雅》中尋其類似。這樣的一篇《大武》,竟像一部《大雅》的集合,全不合《周頌》的文詞了。大約漢初儒者做他的理想的《大武》,把《大雅》的意思或及文詞拿進去,《樂記》所論就是這。不然,《武》為克殷之容,而「南國是式」,遠在成康以後,何以也搬進去呢?

  其三曰《勺》。現在《毛詩》裡還有《酌》一篇。酌本即勺字之後文,猶祼之本作果,醴之本作豊,漢儒好加偏旁,義解反亂。《酌》篇即《勺》,歷來法家用之,勺字見《儀禮·燕禮》「若舞則勺」,《禮記·內則》有「十三年學誦《詩》舞勺,成童舞象,學則禦」。熊安生謂即《勺》篇。勺、韶兩字在聲音上古可通。勺與今在平聲之韶同紐,與在去聲之召小差,而此差只是由ʑ到ȡ,珂羅倔倫君證此差通例在古代無有。勺以k收聲,韶以u,漢語及西洋語為例不少,珂羅倔倫君亦會證宵藥等部乃去入之對轉(見他所著《漢語分析字典序》),我們試看以勺為形聲之字,多數在入,而約、釣、尦諸字在去聲,約且在《廣韻》與召同部。召與勺在聲音上既可同源,我們現在可假設召、勺之分由方言出,因韶之錯亂,而勺、韶在後來遂為實有小異之名,蓋同源異流,因流而變,而儒者不之知也。今先看古書中韶、勺相連處:《荀子·樂論》:「舞韶歌《武》。」孔子時尚未以歌舞為《武》《韶》之對待。(「樂則《韶》舞」四句,乃後人三代損益之說,決非《論語》舊文,別處詳論之。)而後人謂勺乃但雲舞,是舞韶者舞勺也。又,《春秋繁露·質文篇》以《勺》為周文公頌克殷之事,顯見《勺》與《武》關係之密切,惟《韶》可如此來源,與《武》為比,若果如《內則》所記為小舞,則不當屍此大用。又《漢書·董仲舒傳》引武帝詔,以為在虞莫盛於《韶》,在周莫盛於《勺》,此雖言其異,實是言其同類。大約召樂在魯地者,失而為不完之《勺》,遂有小實,然仍不忘其為周物,其流行故虞地者,仍用「召」名,遂與虞舜之傳說牽連,然仍可見其與《勺》同類,此例實證其通也。再看其相異,《周禮》韶、勺並舉,然《周禮》舉事物盡是把些不同類且相出入的事湊成者,如六書六詩,原是不別擇的大綜合,則一物在後來以方言而有二名,二名亦因殊方不盡同實者,被他當做兩事,初不奇怪。《荀子·禮論》亦雜舉韶、武、勺、濩、象、箭及八種樂器,然《荀子·禮論》類漢儒敷論,故多舉名物,不若《樂論》純是攻墨者之言,較為近古。《呂氏春秋·古樂》《音始》兩篇舉樂舞之名繁多,獨不及《勺》,而舉九招之名。如此看去,由召流為勺者,在魯失其用而有大號,由召流入虞者,仍用韶名,樂舞唐大,而被遠稱。這個設定似乎可以成立。加偏旁既多是漢儒事,則韶之原字必為召,招更是後起之假借字了。此說如實,則今《詩》中至少尚有《韶》之一章。召字為樂之稱,准以夏頌文王,武頌武王,舞名皆是專名之例,得名當和召公為一事。孔子對於《韶》《武》覺得《韶》能盡美盡善,《武》卻只能盡美,未能盡善,當是由於《韶》之作在《武》後,青出於藍而青于藍。且《武》紀滅商,陳義總多是些征伐四國戎商必克的話,《韶》之作乃在周室最盛的時候,當是較和平的舞樂,用不著甚多的干戈戚斧。《內則》鄭注:「先學勺,後學象,文武之次也。」孔疏:「舞勺者,熊氏雲,言十三之時,學此舞勺之文舞也,成童舞象者,成童謂十五以上,舞象謂舞武也,熊氏雲,謂用干戈之小舞也,以其年尚幼,故用文武之小舞也。」孔子對此文舞遂稱曰盡善,對彼武舞還以為不能盡善。《雅》《頌》在孔子時之魯國本已亂了,大約由於喪失,改作,及借用。《論語》:「子曰:『吾自衛及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則必以先已經不得其所。又,三家者以雍徹,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奚取於三家之堂!」則已把《周頌》借用到他事。《韶》並已亡于魯,《論語》:「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孔子適齊在年三十五以後,見《孔子世家》,若《韶》還存在魯國,孔子不會到了齊始聞到,樂得那樣。《韶》之大體及本體雖早亡,但從這一個名字流行下來的卻不少。在魯儒家有勺舞,在齊有征招、角招之樂,《孟子·梁惠王下》:「景公說,大戒于國,出舍於郊,召大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征招、角招是也。」《韶》如是稱道召公,則此處征招、角招為君臣相說之樂,去初義還不遠。召公之後召虎戡定南國,韶樂當可行于南國,後來《韶》既與南國有相干,則南國或有此名之遺留:果然《楚辭》中存《招魂》《大招》兩篇。這裡這個招字當即是征招、角招的招字,大招不如此解乃不詞。《招魂·敘》上有「乃下召曰」,遂把招魂之招作為動字,不知《敘》和《招魂》本文全不相干,且矛盾,《招魂》本文勸魂歸家,東西南北俱不可止,《敘》乃言下召之使上天,明是有人將這一篇固有之禮魂之歌,硬加在屈原身上,遂造作這一段故事作《敘》(楚賦中如此例者不一,《高唐神女》之《敘》與本文都不相干)。《呂覽·古樂篇》《周禮·春官·大司樂》,皆載九招之名,是由召而出;以「招」名者,在戰國至漢初年多得很了。至於後人何以把韶加在虞身上,大約由於虞地行韶之一種流變,遂以為是出自虞地之先人者。《李斯上秦王書》「鄭衛桑間,韶虞舞象者,異國之樂也」,指明了他的流行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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