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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 族類


  漢魏晉時東北諸部之族別,《後書》《魏志》所記者未嘗不明晰嚴整,然古代記述多不能合近代觀念之要求,而諸書所記字裡行間之意義如不細為體會,亦易將極重要之事實漫然讀過。今試為分析之前,有二事宜先辨明者焉。

  一、諸書所記東北部族,非一代事。自箕氏朝鮮至慕容氏,雖漢族及其文化之東進為一經恒之事件,然所謂諸夷者,歷代消長不同,疆域分合乃異。如混為一世之事而觀之,勢必失其竅要,必依時代尋其消長,然後源流可觀。

  二、一國之內,一地之民,每非盡是純一之部族。東北區域,北接黑水金山,西連瀚海松漠,南挾朝鮮半島,西南與山東半島相應,海陸皆不呈封鎖之形勢,故若干民族來來去去,為歷史上必然之事。於是一地之中,統治者與眾民或為不同之部族,且同為一地之眾民,亦不必盡是淵源一脈,階級之形成為不可免者。此等階級之形勢,如匆匆看過,勢必淆亂史實。便如夫餘,其下層乃民,其統治者乃「亡人」。又如辰韓,其本體與馬韓等當為朝鮮半島南部原民,其混合則秦人。又如百濟,其眾民為馬韓之舊,其王朝則夫余之統治者之一支。又如箕氏衛氏之朝鮮,統治者雖遷自中國,其大部居民中應有不少之貊舊族。今如囫圇說去,將誤會其涯略綱領,必先看清東北諸部族中之有階級,然後可知東北諸地之民族分配也。(此一事實,為治史學最不可忽略者。例如所謂「大清帝國」,外國人謂之為中國,而革命之中國人則謂之為滿清。兩種說法,實皆不錯,如以全民為觀點,「大清帝國」自是中國,如以統治之組織為對象,清國固是滿洲也。又索倫葉赫諸部之號女真,兀良哈之號蒙古,皆可如此看。契丹金人入元號漢人,此因遼金舊國之大部分人民皆是漢人,故國亡之後,從多數之名。契丹一詞,在俄國及若干西北部族中為中國之稱,亦複如此。如以為索倫出於女真,兀良哈出於蒙古,契丹本是諸夏,自是大錯,然習俗之稱,亦自有其原故,不可遽以為非。世上甚少單純之民族,封建時代,社會之階級每即是民族之階級,少數之統治者與多數之被統治者常非一事。如忘其階級,而謂某國出於某部,必穿鑿也。)

  以此兩事為注意點,可得下列之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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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帝平朝鮮前中國人東向圖

  1 箕子東去之線(此為假定)
  2 燕人東向北向拓殖設遼東遼西諸郡之線
  3 秦人東向拓殖之線
  4 秦人入辰國之線
  5 古海路交通
  6 衛滿入朝鮮之線
  7 衛氏據朝鮮向外拓土之線

  一曰中國人 所謂中國人者,指自燕齊一帶而往原以漢語為母語之民族而言。此民族挾其文化上之優越勢力及巨大之政治組織,東向拓置,自荒古已然。所謂遼東半島者,或自始便與山東半島為同一民族所居。至於中國內部移出之記載,最早者有箕子之建東封,其地域容當在今鴨綠江(古名馬訾水)之兩邊。其後燕秦拓土,曾越水(今大同江)而至洌水(今漢江之北支),遼東遼西皆置郡縣。是則當紀元前三世紀之光景,中國勢力已拓置於朝鮮西半部(朝鮮半島之西南角除外)。漢武之設樂浪郡,非創造之事實,乃承前之再造也(詳見本書上章)。中國人勢力更東南向以入辰國,所謂辰韓,實即中國人與土著之混合國家,其語言不僅包含若干中國語成分,且包含秦人方言。《後書》云:「辰韓耆老,自言秦之亡人,避苦役,適韓國,馬韓割東界地與之。其名國為邦,弓為弧,賊為寇,行酒為行觴,相呼為徒,有似秦語,故或名之為秦韓。」《魏志》云:「辰韓,其耆老自言古之亡人,避秦役,來適韓國,馬韓割其東界地與之。有城柵。其言語不與馬韓同,名國為邦,弓為弧,賊為寇,行酒為行觴,相呼皆為徒,有似秦人,非但燕齊之名物也。」是其顯證。燕人衛滿挾其數萬之「亡人」東渡水,代箕氏以建國,濊貊、真番、沃沮皆服屬,故收集之中國人尤多,逮武皇統一之後,遼外諸郡遂為固定之建置,而夫餘、句驪、濊貊皆服屬焉。下至慕容氏之興四百餘年間,皆漢人拓張並穩固其勢力之時代。凡此東移之跡,略如附圖。

  二曰濊貊 濊與貊為一事,上節五項下之,實不括有民之全體,夫餘、句麗、沃沮皆民之區域,特其統治者非種耳,夫餘之土著為民者,《後書》云:「夫余國本地也。」《魏志》云:「夫余……其印言『王之印』,國有故城名城,蓋本濊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其明證也。句驪之為民者,《魏志》:「句驪一名貊耳。」耳當是語尾。又云:「別種依小水作國,因名之為小水貊,出好弓,所謂貊弓。」王莽時,句麗為寇,而「嚴尤奏言貊人犯法」,此《魏志》語,《後書》同,其文云:「於是貊人寇邊愈甚。」又《後書·光武紀》,建武二十五年,「遼東徼外貊人寇右北平漁陽上穀太原,遼東太守祭肜捂降之」。此即本書《句驪傳》所謂「祭肜以恩義招之」之事(類此之例不一,今姑舉數事,不遍也)。凡此皆明句驪部族為貊人。沃沮之為民者,《魏志》記光武建武六年(公元30年)後省樂浪東部諸縣,而以土民為縣侯。其文云:「惟不耐侯至今猶置,功書主簿諸曹皆民作之。」其證也。且《後書》《魏志》記夫餘、句驪、沃沮、濊貊之語言,稱其大同小異,記其習俗生活亦然,必有共同之民族成分,然後可以大同,必與不同之異族混合或分化既久,然後可成小異。然則《後書》《魏志》所謂濊者,乃純粹之民部落,直隸於漢官者,所謂夫餘、句驪、沃沮者,固以人為底子,其上另有他族統治者,以轉隸於漢庭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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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漢間在東北各民族分佈圖

  秦始皇帝一統至漢武帝平朝鮮置四郡之間中經秦衛氏漢三代

  統治之階級既辨明,然後可推夫餘、句驪、沃沮、濊貊之關係,然後可察其語言之大同小異作何解。吾人於此不能不驚異貊人民分置之廣溥,蓋秦漢魏時,自中國人外,東北最眾之民族也。此一民族既如此眾繁,必非卒然而成,其先世在東北當有相當之歷史。《後書》《魏志》均系箕子之教於之一節中,明民原為東北民族之主體,箕子建國之所憑藉,其後割裂子漢人及北部戎狄耳。《後書》云:「東夷率皆土著。」其明證也。中國人與貊之關係經典鮮記,惟《詩·大雅·韓奕篇》云:「溥彼韓城,燕師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時百蠻。王錫韓侯,其追其貊。奄受北伯,因以其伯。」韓之故國相傳在河之西渭之陽,後代之韓城縣也。然其城不得由燕師完之,王應麟《詩地理考》云:

  《水經注》,王肅曰:「涿郡方城縣有韓侯城。」(《後魏志》,范陽郡方城縣有韓侯城。李氏曰:「溥彼韓城燕師所完。」琢郡乃燕地也。又有「奄受北國」之言,《水經注》:「聖水徑方城縣故城北,又東南徑韓城東。」引《韓奕》之言為證,粱山恐是方城縣相近梁門界上之山。此亦一說,存之以備參考。《括地志》,方城故城在幽州固安縣南十裡。)

  是則今河北省中部在西周時猶為濊貊人所居,周之封建勢力驅逐其向外。(《詩》此處《鄭箋》云:「追也貊也,為儼狁所逼,稍稍東遷。」鄭玄漢人,此說如不誤,是漢之貊,即周之貊也。)當有一部分留遺於本土,而為中國人所吸收同化。漢族與東北部族之類同,此或其一因也。

  於此或不免置問曰,《詩》所為貊,果漢代所謂貊乎?吾人於此無確切之證明,然東人之泛名曰夷,不曰貊。胡之一字自漢始亂,古人標識民族之號,除蠻夷戎狄而外,鮮有雜用。貊非通名,容非轉用。且以地望求之,秦漢時貊在遼東徼外,燕秦未拓土時貊之地位當更向內,《詩》所謂「以為北伯」,應是伯諸貊之北國,鄭氏所謂「稍稍東遷」,當不誤也。又《詩·魯頌·宮》篇云:「至於海邦,淮夷蠻貊。」是春秋時山東半島之南濱海處猶有貊人之遺。然則黃河流域諸部族未混合而成中國民族之前,貊人之分佈或兼有山東、遼東、朝鮮三半島之一部,中國民族既混成之後,其東部當以貊遺民為一重要本質也。

  三曰夫餘句驪統治族 夫余之統治者與其地之舊日土著不同,循《後書》《魏志》所記之語義,可以明確得之。夫餘句驪統治族之最可注意者,為其原始神話,本卷第一章已論之。此神話與殷周之原始傳說見於《詩經》者,若合符契,是此民族必與中國古代民族有密切之關係。然而夫餘統治族將自中國而往乎?細玩《魏志》文義,當知其信然。《魏志·夫餘傳》云:「國之耆老自說古之亡人。」曰「亡人」,而不曰自何處亡,則應是自中國亡者,方可省以成此文句。下文果云:「今夫餘庫有玉璧珪瓚,數代之物,傳世以為寶,耆老言,先代之所賜也。其印文言『王之印』。」國有故城,名城,蓋本貊之地,而夫余王其中。自謂亡人,抑有似也。所謂玉璧珪瓚,正是中國之文物,所謂耆老言先代之所賜,漢之先代正是周秦,此明明言自中國之邊境出亡而往夫餘。其結語雲「自謂亡人抑有似」者,中國史家固承認其傳說矣。此明明記載於《後漢書》《魏志》之義,後人忽而不察者,蓋因《後書》等記其神話,皆雲北夷索離國王子東明逃亡,南渡掩淲水,至夫余而王之,故後人皆以夫餘王室自北而來。然此神話同樣見於高句驪及百濟部族中,其名東明(或朱蒙實一詞)也同,其雲南渡也同,其水名亦僅是音變(高麗《好太王碑》,朱蒙作鄒牟,淹淲作奄利),是則此一神話中各節,只是一個神話中之成套語,曆世傳襲,不因遷地而變,誠不可以地理求之。此義既明,則所謂北夫餘者不過是夫餘之北部,非夫餘之所自來。(《好太王碑》夫余有東北之別。按其地望,東夫餘當即沃沮,北夫余當即夫餘,自高句麗言之,沃沮在東,夫餘在西耳,非另有一北夫餘也。)且索離一詞,尤可注意。索離《魏略》作稾離,《粱書》作櫜離,《通典》作橐離,《隋書》直作高麗,是《後書》索離之索,必是稾之誤字,而《隋書》所言蓋得其實。櫜離、句驪疑是一名之異文。句驪本是若干部落,散佈甚廣,後來句驪部中小水貊之統治者因出自夫餘,而夫余之統治者乃本出原名稾離之一部也(句驪說詳下)。

  然則夫余統治者果於何時自中國邊境「亡」而往夫餘乎?循周秦之史跡,此一事件不在燕趙拓土之年,即當冒頓東並之日。《史記·匈奴傳》云:「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其後燕有賢將秦開……破走東胡,東胡卻千余裡……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東、遼西郡,以拒胡。」以時代及地望求之,此其東胡向東北亡之時矣。傳又云:「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此又東胡滅國之時也。東胡在週末為強族,內容甚複雜。所謂林胡、樓煩、山戎者,亦不知其是匈奴別部,或是東胡,但知其與中國關係不少耳。東胡裔有烏桓、鮮卑,然皆非近於中國者,其近於中國之東胡部,不容於滅後盡失其蹤跡。秦時中國統一于南,匈奴統一於北,東胡山戎等之遷移必東其方向。東方土著之貊是城郭之族,農業之民,兵力當不及東胡山戎等,則東胡或山戎、樓煩、林胡之倫,以亡人而臣服其部落,正其當然之事。然則夫餘句驪之統治階級,東部胡類之遺,而陰山之故族也。且胡本遊牧之民,與東夷之城郭農業畜豕者絕殊,《後書》《魏志》所記東夷部族之俗,獨夫余染有胡化,殉葬多至百數,兄死妻嫂。明其本非純粹之東夷,而有混雜之胡素耳。

  此一統治民族本是亡人,而君夫餘,更分支而轄句麗,百濟亦其所出。是則漢時之民,除樂浪東部都尉所轄外,皆受制於此族。民之分若干部或是異族征服之結果然耳。

  四曰挹婁族 據《後書》《魏志》《晉書》等,東夷、夫餘、句驪、濊貊諸部語言大同,而挹婁獨異。至於生活之習慣,則東夷皆用俎豆,而挹婁獨不然。有馬不乘,不畜牛羊,惟知飼豕。且「獨無法俗,最無紀綱」,顯然與夫餘、句驪、濊貊等不在一個文化階級上。此正所謂通古斯人之遠祖,後文詳論之。

  五曰韓族 後漢時所謂馬韓、辰韓、弁韓者,其東部為西漢時所謂辰國之遺,其西部是西漢時樂浪徼外之蠻族,並非一個單族的民族,三韓之南界,有與倭人混合之成分,「故有文身者」。大約此三部中,馬韓較純粹,故文化亦最低,「其北方近郡(樂浪帶方)諸國,差曉禮俗」,以其漢化之故,「其遠處直如囚徒奴婢相聚」,蓋猶在其原來文化狀態中也。其東之辰韓人,乃樂浪之秦人因亂避往與土著混合者,故其語言中不僅有燕齊名物,且有秦方語。辰韓之文化差高,亦較富庶,然服屬￿馬韓人。辰韓人不得自立為王,須用馬韓人為之。

  此若干部落北與貊不同,全體雖是混合者,然當有一基本原素,故若干習俗雖較近於貊,而自有其獨立之文化階級。蓋無大政治組織之農業部落,以其地理之形勢,最便於接受海外及陸上之影響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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