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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燕秦漢與東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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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燕秦漢與東北關係之重要史料如下: 《史記·秦始皇本紀》二十一年……破燕……燕王東收遼東而王之……二十五年,使王賁將,攻燕遼東,得燕王喜(此亦燕有遼東之證)。 《〈史記〉自序》燕丹散亂遼間,滿收其亡民,厥聚海東,以集真藩,葆塞為外臣。此王滿臣中國之證。(《太史公序·朝鮮列傳》,但說此事,不紀漢武功能者,欲明漢武之舉為無謂也。) 《魏略》(引見《三國志注》)昔箕子之後朝鮮侯,見周衰,燕自尊為王,欲東略地,朝鮮侯亦自稱為王,欲興兵遂擊燕,以尊周室。其大夫禮諫之,乃止。使禮西說燕,燕止之,不攻。後子孫稍驕虐,燕乃遣將秦開攻其西方,取地二千餘裡,至滿潘汙為界,朝鮮遂弱。及秦並天下,使蒙恬築長城,到遼東時,朝鮮王否立,畏秦襲之,略服屬秦,不肯朝會。否死,箕子准立,二十餘年,而陳、項起,天下亂。燕、齊、趙民愁苦,稍稍亡往准,准乃置之於西方。及漢以盧綰為燕王,朝鮮與燕界于溴水。及綰反入匈奴,燕人衛滿亡命為胡服,東渡溴水,詣准降。說准求居西界,故中國亡命為朝鮮藩屏。准信寵之,拜為博士,賜以圭,封之百里,令守西邊。滿誘亡黨,眾稍多,乃詐遣人告准,言漢兵十道至,求人宿衛。遂還攻准,准與滿戰,不敵也(按,溴當為字之誤)。 《史記·朝鮮列傳》(《漢書》之異文附注於下)朝鮮王滿者,故燕人也(《漢書》無「者」「故」「也」三字)。自始全燕時(《漢書》無「全」字)嘗略屬真番朝鮮,為置吏,築鄣塞(《漢書》無「塞」字)。秦滅燕,屬遼東外徼。漢興,為其遠難守(《漢書》無「其」字),複修遼東故塞,至水為界,屬燕。燕王盧綰反入匈奴,滿亡命,聚党千餘人,魋結蠻夷服,而東走出塞(《漢書》「魋」作「椎」),渡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稍役屬真番朝鮮蠻夷,及故燕齊亡命者王之(《漢書》「命」作「在」),都王險。會孝惠高後時天下初定(《漢書》無「時」字),遼東太守即約滿為外臣,保塞外蠻夷,無使盜邊(《漢書》「無」作「毋」),諸蠻夷君長(《漢書》無「諸」字)欲入見天子,勿得禁止,以聞。上許之。以故滿得兵威財物(《漢書》「得」下有「以」字),侵降其旁小邑,真番臨屯皆來服屬,方數千里。傳子至孫右渠,所誘漢亡人滋多,又未嘗入見,真番旁眾國(《漢書》「旁眾國」作「辰國」)欲上書見天子,又擁閼不通(《漢書》「擁」作「雍」,「不」作「弗」)。元封二年,漢使涉何譙諭右渠(《漢書》「譙」作「誘」),終不肯奉詔。何去,至界上(《漢書》無「上」字),臨水,使禦刺殺送何者(《漢書》「禦」作「馭」)。朝鮮裨王長即渡馳入塞(《漢書》「渡」下有「水」字)。遂歸報天子曰,殺朝鮮將。上為其名美,即不詰(《漢書》「即不詰」作「弗詰」),拜何為遼東東部都尉。朝鮮怨何,發兵襲攻殺何。天子募罪人擊朝鮮。其秋,遣樓船將軍楊僕從齊浮渤海(《漢書》「渤」作「勃」),兵五萬人(《漢書》無「人」字),左將軍荀彘出遼東,討右渠(《漢書》「討」作「誅」)。右渠發兵距險,左將軍卒正多率遼東兵(《漢書》「正多率遼東兵」作「多率遼東士」),兵先縱,敗散,多還走,坐法斬。樓船將軍將齊兵七千人(《漢書》無「將軍」二字)先至王險。右渠城守,窺知樓船軍少,即出城擊樓船(《漢書》無「城」字)。樓船軍敗,散走。將軍楊僕失其眾(《漢書》無「楊」字),遁山中十餘日,稍求收散卒,複聚。左將軍擊朝鮮水西軍,未能破。自前天子為兩將未有利(《漢書》無「自前」二字),乃使衛山因兵威往諭右渠。右渠見使者頓首謝:「願降,恐兩將詐殺臣(《漢書》無「兩」字),今見信節,請服降。」遣太子入謝,獻馬五千匹,及饋軍糧。人眾萬余持兵方渡水,使者及左將軍疑其為變,謂太子已服降,宜命人毋持兵。太子亦疑使者左將軍詐殺之(《漢書》無「殺」字),遂不渡水,複引歸。山還報天子,天子誅山(《漢書》「山還報天子,天子誅山」作「山報天子誅山」)。左將軍破水上軍,乃前至城下,圍其西北,樓船亦往會,居城南。右渠遂堅守城,數月未能下。左將軍素侍中幸,將燕代卒悍,乘勝,軍多驕。樓船將齊卒入海,固已多敗亡(《漢書》無「固」字),其先與右渠戰,困辱,亡卒,卒皆恐,將心慚,其圍右渠常持和節。左將軍急擊之,朝鮮大臣乃陰間使人私約降樓船,往來言尚未肯決。左將軍數與樓船期戰,樓船欲急就其約(《漢書》無「急」字),不會。左將軍亦使人求間卻(《漢書》「卻」作「隙」)降下朝鮮,朝鮮不肯,心附樓船(《漢書》無不上「朝鮮」二字)。以故兩將不相能(《漢書》「能」作「得」)。左將軍心意樓船前有失軍罪,今與朝鮮私善(《漢書》「私」作「和」),而又不降,疑其有反計,未敢發。天子曰:「將率不能前(《漢書》「率」作「卒」,「前」作「制」),及使衛山諭降右渠(《漢書》「及」作「乃」),右渠遣太子,山使不能決(《漢書》無「右渠遣太子山使」七字,又「剸」作「顓」),與左將軍計相誤(《漢書》無「計」字),卒沮約。今兩將圍城,又乖異,以故久不決。使故濟南太守(《漢書》無下「故」字)公孫遂往征之(《漢書》「征」作「正」),有便宜得以從事。」遂至,左將軍曰:「朝鮮當下久矣,不下者有狀。」言樓船數期不會(《漢書》無「有狀言」三字),具以素所意告遂曰:「今如此,不取,恐為大害,非獨樓船,又且與朝鮮共滅吾軍。」遂亦以為然,而以節召樓船將軍入左將軍營計事(《漢書》無「營」字),即命左將軍麾下(《漢書》「麾」作「戲」)執捕樓船將軍(《漢書》「捕」作「縛」),並其軍,以報天子(《漢書》無「天子」二字),天子誅遂(《漢書》「誅」作「許」)。左將軍已並兩軍,即急擊朝鮮。朝鮮相路人、相韓陰(《漢書》「陰」作「陶」,以下同)、尼谿相參、將軍王相與謀曰:「始欲降樓船,樓船今執,獨左將軍並將,戰益急,恐不能與戰,王又不肯降。」陰路人皆亡降漢,路人道死。元封三年夏,尼谿相參乃使人殺朝鮮王右渠來降。王險城未下,故右渠之大臣成已又反復攻吏(《漢書》「攻」作「政」)。左將軍使右渠子長降相路人之子最(《漢書》無「之」字)告諭其民,誅成已,以故遂定朝鮮,為四郡(《漢書》)作「故遂朝鮮為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封參為清侯,陰為萩苴侯(《漢書》「萩」作「秋」)。為平州侯,長為幾侯,最以父死頗有功,為溫陽侯(《漢書》「溫」作「沮」)。左將軍征至,坐爭功相嫉,乖計,棄市。樓船將軍亦坐兵至列口,當待左將軍,擅先縱,失亡多,當誅,贖為庶人(按,此傳中《漢書》之不同《史記》處,所關有甚重要者)。 《漢書·地理志》上穀至遼東地廣民希,數被胡寇。欲與趙代相類,有魚鹽棗栗之饒。北隙烏丸夫余,東賈真番之利。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滅貉句驪蠻夷。殷道衰,箕子去之朝鮮,教其民以禮義、田蠶、織作。樂浪朝鮮民犯禁八條:相殺以當時償,殺相傷以穀償,相盜者,男沒入為其家奴,女子為婢,欲自贖者,人五十萬,雖免為民,俗猶羞之,嫁取無所仇。是以其民終不相盜,無門戶之閉,婦人貞信不淫辟。其田民飲食以籩豆,都邑頗放效,吏及內郡賈人往往以杯器食。郡初取吏於遼東,吏見民無閉臧,及賈人往者,夜則為盜。俗稍益薄,今於犯禁浸多至六十餘條。可貴哉仁賢之化也!然東夷天性柔順,異于三方之外,故孔子悼道不行,設浮於海,欲居九夷,有以也夫! 《晉書·地理志·樂浪郡》遂城,秦築長城之所起。 綜合以上之史料,可說明燕秦漢與東北之關係如下列之步驟: 一、周漢時之朝鮮(當時之朝鮮境與今不同,當時朝鮮北有今遼寧省之一部,南有今朝鮮境之大半,而所謂三韓者不與),初為箕子後人之國,繼為衛滿自王之地,較之南粵與中國之關係更近。 二、燕時遼東及朝鮮之一部皆屬燕,其建置之可考者有遼東郡(見《史記·匈奴傳》)。 三、秦代之東北境有遼東郡、遼西郡、漁陽郡、右北平郡,皆燕時所置(見《匈奴傳》),更以朝鮮屬遼東外徼。燕秦時今朝鮮西境皆臣服於中國,最南所及,已至今朝鮮京城之南。說詳下章論真番一節中。 四、漢興,稍向內撤守禦,「復興遼東故塞,至水(今朝鮮平壤城之大同江)為界,屬燕」。然遼東仍為重鎮,有高廟(漢高帝廟)。 五、漢武時,以朝鮮王右渠不恭順為藉口而東伐,定其全部,置真番、臨屯、樂浪、玄菟四郡,其北境之部族皆率服,其南境之三韓(辰韓、馬韓、弁韓)皆入貢。於是朝鮮半島與今所謂南滿及東海濱州者,皆統一於中國之治焉。 漢武之平定朝鮮,其目的固在對匈奴,劉歆所謂「東伐朝鮮,起玄菟、樂浪,以斷匈奴之右臂」者是也(見《漢書·韋玄成傳》引《歆孝武廟不毀議》)。然漢武所伐國,如本為諸夏之遺,則永世安平,南粵甌閩是也,如其地本非中國,則雖略其城,固不能終有之,大宛是也。朝鮮一定之後,終西漢魏晉為中國之郡縣,直至晉失其馭,然後慕容氏兼有幽營,如朝鮮本非漢人所居,武帝之功或不易如此其速成而持久。《史記》《漢書》所記,遼水之外遠及洌水,自燕以來為東徼所及,其統治者固明明為中國人矣,其人民已明言多是中國亡命矣,然其居民之本體為何如乎?欲答此問題,有兩處材料可用。其一為《漢書·地理志》,《漢志》明明將玄菟、樂浪列之燕分。(班云:「……皆燕分也,玄菟、樂浪亦宜屬焉。」)然此尚無大關係,其最要之材料為《方言》。《方言》一書作於何人,雖有異論,然其材料必為西漢者,可以其所用方域稱號皆本戰國之舊,漢郡之名全不用,以證之。若謂漢代郡國過小,以稱方言區域為不便,故從周舊,則《方言》書中所謂「周、鄭之間」「吳、揚、江、淮之間」「燕、趙之郊」者,正不如直說漢之郡國為便。大凡政治之區域與習俗之區域每不同,習俗因前代之舊,政治從本朝之典。故《漢書·地理志》始以郡國之統計者,從當世,結以列國之分野者,因習俗也。西漢人著書及於習俗必從周代,猶之東漢人著書及於習俗必從西漢耳。然則《方言》一書是否為楊雄手筆,雖不能論定,其與劉歆往來書亦自有可疑處,惟其為西漢之材料(或更在前),則以其區域之名稱言之,可以無疑。若為東漢人書,縱不用司隸諸州之號,亦當用前漢郡國之稱矣。且此書以春秋戰國之地名為區域,明其淵源自昔。此雖漢代方言,然漢代方言之區域如此者,正以上本周代,《方言》之演成區域,非一世之功所能成就。何況此書標題本作《軒使者絕代語釋別國方言》。漢末應劭曰:「周、秦常以歲八月遣軒之使,求異代方言,還奏籍之,藏于秘室。及嬴氏之亡,遺脫漏棄,無見之者。蜀人嚴君平有千余言,林閭翁孺才有梗概之法,楊雄好之。」明此書所據材料淵源在昔,非可以楊雄時為限矣。在《方言》一書中,北燕朝鮮自為一方言區域,西與燕小別,南與齊衛各殊(持《方言》一書所記差異,可畫為若干方言區,參看林語堂先生所考[見《貢獻》第二期])。而此一區中之方言,試與其他區中者比之,皆漢語之音變,並非異族名詞之借用。其近於中國之性質,遠在本書中所謂「南楚」者之上。持此可以斷定遼東、遼西及朝鮮諸郡久為燕秦漢代之中國人所居,故共成一個中國語之方言區。若漢武帝平朝鮮後,漢人乃徙居朝鮮洌水(洌水即今朝鮮都城漢城[日本名京城]所臨水之北支,已在朝鮮中部之南。在漢為帶方縣,屬樂浪郡,在魏晉屬帶方郡)者,必不能至漢末即與遼東、遼西成一方言區。且《方言》一書中,關於漢武所拓新土,如張掖三郡、南粵諸郡、西南夷諸郡、東甌閩越諸郡,皆無記載,獨「朝鮮洌水之間」與諸夏同有記載,明其與其他新郡之居民不同。然則朝鮮洌水間,就人民論,久為諸夏,故周漢軒使者得以之與中原舊國並論,若徒然于武昭後始移民,不能立成此一特殊之方言區也。夫箕子王朝鮮,傳至箕准而為王滿所逐,滿又燕人也,傳至右渠而為武帝所並,曆周漢千年之間,並以諸夏為之君長。即此一事論,已足明朝鮮之對中國關係,縱稍在燕代之後,亦當在粵甌之前,遑論以《方言》為證,知其居民本說中國語乎?夫朝鮮境內,並其東邊,必有東北殊族不說漢語者,然其本體之說中國語,當久在武帝之前矣。茲抄《方言》所記「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語如下,並載其每條上之目,以明其語異僅由音變,非外夷語也。咺、唏、怛,痛也……燕之外鄙,朝鮮洌水之間,少兒泣而不止曰咺。一·三(上字指卷,下字指葉數,用長沙郭氏本,下同。) 䫵、鑠、盱、揚、膡,雙也……燕代朝鮮洌水之間,曰盱,或謂之揚。二·二 私、策、纖、稚、杪,小也……燕之北鄙朝鮮洌水之間,謂之策。二·三 揄鋪、帗縷、葉輸,毳也……燕之北郊朝鮮洌水之間,曰葉輸。二·六 速、逞、搖扇,疾也……燕之外鄙朝鮮洌水之間,曰搖扇。二·七 湼,化也……燕朝鮮洌水之間,曰涅,或曰鏵。三·一 斟、協,汁也。北燕朝鮮洌水之間,曰斟。三·二凡草木刺人,北燕朝鮮之間,謂之,或謂之壯。三二 凡飲藥傳藥而毒……北燕朝鮮之間,謂之癆。三·三 屝、屨、粗,履也……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角。四·五 鍑,北燕朝鮮洌水之間,或謂之,或謂之餅。五·一 罃……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瓺。五·三 鍫,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五·四 橛,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椴。五·五 床……其杠,北燕朝鮮之間,謂之樹。五·六 徥,用行也。朝鮮洌水之間,或曰徥。六·四 斯、掬,離也……燕之外郊朝鮮洌水之間,曰掬。七·二 熭、曬、晞,暴也……燕之外郊朝鮮洌水之間,凡暴肉,發人之私,披牛羊之五藏,謂之。暴五穀之類,秦、晉之間,謂之曬,東齊北燕海岱之郊,謂之晞。七·二 盈,怒也。燕之外郊朝鮮洌水之間,凡言呵叱者,謂之盈。七·三 漢漫、眩,懣也。朝鮮洌水之間,煩懣謂之漢漫,顛眴謂之眩。七·四 樹植,立也。燕之外郊朝鮮洌水之間,凡言置立者,謂之樹植。七·五 貔……北燕朝鮮之間,謂之。八·一 雞……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伏雞曰抱。八·一豬,北燕朝鮮之間,謂之豭。八·一 鳩,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燕之東北朝鮮洌水之間,謂之。八·二,蝥也……北燕朝鮮洌水之間,謂之蝳蜍。十一·三 濱田耕作君雲,「武帝時之漢人東漸,不過是前此支那人伸張之重現,而武帝之成功,正以其本地原有相當的民族的根據」(出處見前),誠確論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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