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鏗 > 最後的出路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又是江南草長的暮春三月了。一連下了個把月的綿綿不斷的雨兒,把G村和A市的交通要道幾乎塞絕了!這幾天郵差沒有來,送A市報紙的人也沒有來,小小的G村似乎給外界隔絕,只讓緊湊的雨兒把它狠狠地罩壓著!

  自去年母親死後,在家裡幽禁了幾個月的光陰,終於掙扎著離開那牢獄般的家庭的芷青,得了許女士的介紹和策勉,於春寒料峭的元宵節後,帶了一肩行李,偕了相依為命的忠婢絳桃,走來這距離A市只有十裡左右的G村的一個中產階級的家裡擔任家庭教師以來,已經寂寞地度過了整個的春天了!

  ——今天有些陽光了,好呀,天快晴了吧?真落得人心頭悶死了!……鷗姊今天一定有信來的,可恨的郵差!……她照例把第一組的高級小學學生教完之後,便背著手巡視著第三組的合共有十一二個年紀很小的初級生的讀書法。灰薄的陽光照得那塊小黑板上有些閃光,她跑出課室來,站在簷下仰望著天空。

  天空真的是晴朗了,深藍色的很少雲翳,久不見面的太陽,也偷從白雲隙裡,吐漏出光芒來!

  ——真也奇了!要落就落個不休,要晴就爽爽朗朗地晴了!昨晚上不還是下著很大的雨嗎?……

  ——昨宵的狂雨真使人心寒膽戰呀!娘在身旁的時候自己安安穩穩地快樂著,現在,身和心都整天動搖著般!唉!……那雨,真使我感到像站在危岩峭壁上,搖搖欲墜得靈魂兒都飄蕩起來,唉!……這幾天她又不知不覺地悒悶無聊起來!那顆給許女士鼓勵得熱烘烘的心兒,又漸漸泛出層層暗影了!

  ——聽東家奶奶說,外面這幾天像有什麼變動,鄰村有難民逃來這裡呢!不知這G村亦有影響嗎?自己一個孤零無依,唉!

  ……連鷗姊都不給我一點安慰,沒有隻字飛來了!唉……

  「先生!來上我們的課了!」她呆呆地望著天空,聽了這樣的叫聲時,忙跑進課室裡去。

  這間不甚大的課室裡,一共坐著十多個階級相同,年齡相差的學生,男的女的都有,他(她)們是東家丁長明的兒,女,叔,侄……和親戚。他們對先生還算不錯,尤其是這個孩子般的鄭先生,他們對她是很親密敬愛的。

  雖然是過慣了小姐式的嬌養生活的她,此刻為人在客,感到了不少的不舒適和不如意,但終日對著這些天真可愛的小學生,下課時和他們談談故事,閒步田野,徘徊溪濱……也使她減去無邊的煩悶,和感到生活之略有意義!

  幾千塊錢的遺產她不再夢想了,繁華富麗的生活她也不願再沉淪其中了,她充滿希望,勇氣,想自做工,自生活,把黑暗的家庭拋棄的!

  她現在是很奮發,勇敢的,不過淒零的悲哀,和茫茫前路的煩恐,卻時時在她軟弱的心坎上躍動著!

  午飯後了,她剛拿著一冊自去年以來,在女學生中十分流行的C氏小說在閱看,一個小學生飛也似的從外面跑來。「先生,報紙來了,很多哩!」寂居村中,把信件和報紙看成第一消遣品和興奮劑的她,連小學生們都知道她的嗜好。

  「啊!郵差也有來過麼?……」她跳起身來把小說放下來,接了一大束堆積了將近一個星期的A市報紙。

  「沒有,沒有郵差!」

  「該死的!送報的都來了他還不來!」她急急拆開報紙的封面,先揀星期三的附刊有××文學社的刊物那一天的報紙看著——這刊物是A市——也可以說是嶺東沿H江流域一帶的惟一文學團體,是許女士和那姓顏的幾個愛好文學的青年所組織的,說到許女士,她在去年已經從W校的高級部畢業了,擺棄一切地和愛人顏閃星在一個小村落裡當小學教師——因為她近來對文藝又有熱烈的嗜好,所以曾作了幾篇小品文和新詩,叫許女士為她修改,有時她也便把它發表在這刊物上。

  她先看刊物的目錄上,發現了自己的名字,心裡便突突地跳動,微笑浮現在她的兩唇上了!再看下去,她的一首清明節憶死去的母親的詩,刊登出來了!

  ——自己也許可以成為女作家,女詩人呢!……現在國內文壇上,不是很少有女作家,女詩人嗎?自己未必全無天才,大概可以從這方面發展吧?……她的心裡又浮出了一道光明的前途!

  ——自己以後真勿再頹喪,沉悶了!努力用功起來吧!……她把那首詩讀了又讀,看了又看,不覺孩子般笑出來了!

  課室的鈴聲響著了,她只得放下報紙,跨到講臺上去,臉上浮著笑痕地向他們講解。

  晚上,她把新聞細心地閱看,但並沒有關於政局,軍事等變動的記載。她想,鄰鄉一定是自相殘殺吧,械鬥吧!

  她再把那紙刊物撿出來細細地讀著。裡面有許女士的短篇小說和其他不相識者的詩歌,還有一篇散文叫《月光花影》的卻是姓顏的作品——描寫他和許女士的甜蜜生活的作品。文字豔綺清幽,情影活動生趣!她不覺讀得心裡醉迷迷的,把他倆的在愛中的生活描想出來!……

  ——他倆真幸福呀!戀愛成功了,目的達到了!在那樣清幽的鄉村裡——比G村風景清麗得多的小村裡當小學教員,把醜惡的社會忘卻了,把人類的糾紛忘卻了!……啊啊!他倆真快樂呀!人生的意義不就是這樣麼?……自己亦極願看輕一切的虛榮,名利,和愛人偕隱的!可是,此刻誰是我的愛侶呢?誰是我的同調者呢?自己父母是沒有了,親骨肉的兄弟姊妹也一個沒有了,連個愛我,看護我的同性或異性的朋友也沒有了!唉!……她想到自己的戀愛事件去時,舊的創痕很深刻地一一創痛起來!……

  ——聽浣玉說,宋先生最近已到美國去了!他定恨我哩,向他說「我愛你,請你寬恕我」的話是已經太遲了!他還算是為我犧牲,在我心版上刻著第一名深痕的男性!唉!……這個時候她不覺對師玉抱起愛感了!

  聽說其寧已經挽了文蕙的手兒,一同到S市升大學去了!啊,這個馴弱的羔羊也會向自己復仇,他的靦腆的紅顏已不再為我所有了!……莫怪他了,都是四少害我的!唉!如章,這個不良少年,這個浮蕩少年!他把我未經男性接觸的紅唇蹂躪了,他把我和其寧的愛情破壞了!……他全不曉得「愛」的,他是愛情的大罪人!他把我當玩物,當媚妓般地玩弄著的!唉!如果沒有鷗姊的警告,和自己不早一點識破他的鬼蜮伎倆,那麼,自己終身的幸福不是給他剝奪淨盡了麼?自己的處女之寶不是險些就給他毀壞了麼?……痛憤的熱淚在她眼裡滾下來,她感覺心口上一陣灼熱!

  ——可是,可是!唉!……他雖不是我相當的配偶,戀愛之侶,但自己的雙唇不是因了他那迷人的臉孔和手段,而給他吮吸去了麼?自己的身體不是給他擁抱過了麼?……精神上雖然到現在已對他沒一絲愛感,但肉體上他還不是我惟一的男性麼?啊啊!……她的心口上又似乎塞住了些什麼,臉上更烘熱起來!

  ——啊啊!接吻,接吻!不能忘的那一次的抱吻……她迷迷離離地好像四少的迷人的臉孔浮現在眼前,有酒臭的兩片紅唇送到自己的頰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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