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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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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著「五卅」而來的「六二三」沙基慘殺案,又把那將近鬆弛的人心緊張起來了!——這慘案發生的時間,距離現在雖已有兩月,但因近來A市方面的政局有些浮動,對方的軍閥有來侵犯的謠傳,所以對這慘殺沒有什麼表示。現在政局上已算安穩了,痛定思痛,把大家沉寂的心房又悸動起來! 今天是全市各界對帝國主義的示威運動,同時也是想把那些猶自躲在被窩裡般的民眾喊醒起來的宣傳大會的日子。會場是在C海岸的曠地上。 W校的學生隊伍蜿蜒地跑出街口來時,同樣在進行著向C海岸去的各校學生,也一排排地充滿馬路上了,其中還有許多工人和店員們的團體。 到了C海岸,因為離開會還有許多時間,隊長特地吹了散隊的口號給他們暫時自由行動。 許女士拉了芷青和如容的手兒,跑開萬頭攢動的會場,到涼風陣陣的礁石上站著。 身體單薄的芷青,每在幾個人以上聚合的場所裡,就會神經興奮,臉部燒熱起來的!這時她面著海波,深深地呼吸了幾口氣之後,回轉頭去,看見三個兩個的同學們,也各成一小組地攜手跑到海濱來。沒有散隊的群眾卻蠕蠕地在場上蠢動,衣帽都是白色的,看去好像一團蛆蟲!喇叭和銅鼓的聲音混和著複雜的人聲,一陣陣送到這裡之後,再彌漫著濤聲和風聲,便輕煙般消失去了,很多面五光十色,形式不同的旗幟,像彩蝶般在人叢中飄揚出來。 「啊喲!你們也曉得跑到這兒來呀!」她對那幾個跑向身旁來的男同學笑著說。吳敬愚剛吃著香蕉,他舉起手裡那幾隻問她要不要。 「誰喜歡吃!怕不夠你自己吃啦!」她看他把一隻香蕉撕去了皮,咬第一口已去了一半了,接著第二口便把剩餘的都吞下去的粗豪的情形看得呆了!他一連把手裡的七隻香蕉在一霎時吞得乾乾淨淨! 「如容!你看他真像李逵般吃法!」她說。 「這有什麼希奇?如果我高興,也能夠一氣吃七八隻的。」許女士笑著說。 「你的手巾借我拭一下使得嗎?」敬愚蹲下去把兩手在海裡洗著,回頭問她。 「使不得的,你的手這麼肮髒!」她把眼向他一瞟,但插在衿前的小花巾,卻慢慢地解下來。 「讓我也拭一下行麼?我的掌心裡流了許多汗!」陳克生毫不躊躇地跑過來想分餘潤。 「不,不!誰都不借的!」臉上佈滿紅透的面龐,幾隻門牙向外的克生的不好看的面子,她特別討厭他! 「芷青!你瞧那兒不是一個穿著深藍色的洋服的少年,拿著攝影機瞄準著我們麼?」如容遙指著一個男性向她說。 「那一個?……啊喲!真該死!看不清他的面部呢!我們跑上別處去吧!」無經驗的她還不明白惡少年們的把戲,很著急地拉了許女士的手想跑向別個地方去。 「怕什麼呢?給他攝了去又怎麼樣呢?」許女士若無其事地只凝視著海波不動。 「他跑開了,啊喲!原來就是他——那個小白臉高鼻子的他!……」如容像發現了什麼,忙叫她要仔細認識。 「真是他啊!你的眼力真好!……」她憶清了,認清那個在禮拜堂中對她意識著的含情送睞,和一星期前又緊緊跟著她的男學生——至今猶不知他真姓名的男學生。 她再把那天的記憶追想起來: 她和如容兩個出街,一路走一面談著。後來發覺出在不知什麼時候,有兩個青年學生緊跟著她倆,其中一個便是他。 她倆特意轉了幾個彎子,回頭看時,他倆亦不即不離地跟著。 在幾個公司裡買了許多東西,她倆走入書店來了。大廉價的書店裡擠滿了顧客,她的眼光給櫃裡許多花花綠綠的新小說吸住了,把開著的手提袋放在書櫃上。 等到她倆走回校裡,她再回頭去時,還看見他們兩個在後面追隨著,倒把她嚇得慌了,和如容趕快地跑著! 到了明天上課時,從芷青的歷史課本裡忽然掉落一封用自來水筆寫著的紅色信封的短簡,裡面說自睹芳容,一見傾心,際茲社交公開時代,極願與女士結為朋友,互相研究學問……!這類的話,還附上××中學的通信處,但卻沒有名字。由這××中學的校名看來,他已經不在C教會辦的男校裡讀書了,也和她一般地轉學了。 「他還時時掉轉頭來看你呢!」如容的這句話把她的追憶打斷了。 「看你才是真的!」她不好意思地說著。穿了時裝洋服的他,略有些輕佻的美少年的態度。 「啊!那個姓宋的你們也認得他嗎?」她倆的神情似乎給敬愚猜透了,他笑笑地問她。 「你認得的麼?叫宋什麼呢?」她急於要知道他的一切,連忙著問。 「在外面開會的時候常晤到他的,他是×校的代表,不過名字卻忘記了。這人很喜歡追逐女學生的!……告訴我,你們怎會認得他?」敬愚露出一臉的嬉笑,他像全部都明白了般。 「誰認得他啦!」她紅了臉地回轉身子不理他,如容抿著嘴笑著。 ——姓宋的……啊,這兒就是C海岸呀!……那天宋先生不知在這裡如何苦悶地等著我呢?呀!……久已不嘗光顧的幻象又在腦裡浮動起來,她望著海面那只汽船,不覺淒悵不堪! 隊長吹著歸隊的口笛了後,她站在隊裡足足過了點多鐘,主席臺上還不見動靜!今天裡很猛烈的太陽高高地曬著,悶熱的人叢中幾乎透不過氣來!腿兒酸了,喉裡乾燥,頭也暈著了! 「隊長真能幹呀!還沒有開會,叫我們來站在這裡悶死嗎?」她憤憤地質問著維強。 「怨得我麼?開會的時間早過了點多鐘了!因為等著政治部的代表來參加啦!難道可以等他來了才召集同學們歸隊嗎?」 「做了政治人員還這麼不守開會時間,真豈有此理!」許女士索性在人叢中坐在草地上去。 「來了,來了!就要開會了!」維強在人叢中鑽了出來了。她看見一部耀眼的汽車,載著一個軍服的男人和一個時髦的女人在群眾讓開的一條隙地中駛進來後,他倆便走上台去了。因為W校的隊伍剛列在台前,芷青很清楚地看見那女人手上拿著一隻很流行的修容盒子。 臺上宣佈開會了,到了演講的時候,這穿軍服的男人很慷慨激越地演說著,接著便是這女人了。據認得的男同學說她是這官長的夫人——會唱曲,會扮戲,會跳舞又會做婦女運動的新式夫人。 她一演說完就有三分鐘不絕的鼓掌聲連珠般響著,在掌聲中她已給那官長挽著手,走下臺來乘汽車回去了。 芷青站著,站著,到近午時真辛苦極了!肚子也看看餓了。太陽給雲翳遮蓋了去,鬱熱中似乎要下雨一般。但臺上那些A市的要人們,還一個個地繼續著演講。場中的群眾都厭倦了,幾乎沒有一個人在注意聽他們的偉論,只是私下談著話。 十二點了,一點了!等到他們把議論發抒完了的時候,已經是午後的兩點多鐘了!高呼了散會的口號後還要巡行,她的兩條失了感覺的腿兒,很辛苦地抬著就要倒下去的身體,跟著群眾一步步地搬運著! 走過幾座外國人的洋行以及私宅的面前時,群眾便很興奮地高呼著「打倒帝國主義」等口號,有的卻喊得連身子都跳躍起來!可是樓上那些外國人,都像看孩子玩耍般,倚在樓窗上一面笑談一面觀看。 ——誰叫你要受這樣的苦呢?好好地在校裡讀書還嫌沒事做嗎?……她想起早間娘說的話來,她覺得這樣犧牲了各個人的精神和時間,究竟有什麼意義呢? 逛了兩條馬路了。她頂討厭的走向些鬧熱的街上去時,那些商店裡的店員們對女學生的不好聽的批評。 雨忽然下著了,但只有幾滴就沒有了。辛辣的土地的氣息很難聞地撲向鼻上,她像惡寒般打了幾個噴嚏! 第二次的大雨真的瀟瀟下著了! 進行著的各隊伍譁然地紊亂了,但幾個熱血的青年卻大聲疾呼著「犧牲身體,表示精神」的偉大口號。群眾只得寂靜一點,冒雨前行了。 雨越下越大,到後來連步道上看熱鬧的人們都沒有了。但那些熱血沸騰的青年們的激越的呼號聲,還在嘈雜的雨聲中振盪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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