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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中元節後的秋風把殘暑吹散了之後,A市各個學校都宣佈開學了。痛恨洋鬼子和C教會的大奶奶,也只得由女兒和侄女到W校讀書去。

  由沉寂不與世爭的C教會女學,轉到這彌漫著革命空氣的男女同校的W校以來,也快滿半個月了。新的學校生活所給與她的是興奮,浪漫,複雜的有生氣和多接觸的環境。她的心和身都像鎮天紛擾著,沒有餘暇的時間,師玉和四少的幻影,亦無從在她腦子上浮現了。

  這W校亦是濱海建築的,兩列樓房很高大地前後對峙。海岸上是一片時有肌肉發達的男學生在耍著球的運動場。

  學校的走欄剛面著這運動場。未上課之前和下課後,一群白衣黑裙的女學生總擁擠于走欄上,一面看海,一面看男生們耍球。

  這時八月初旬的西風,吹得球場兩旁的樹木蕭蕭作響。過午的曬人不十分炎熱的秋陽,照著浩浩的海波上閃起銀白的小花,更溫和的照著這些不知秋之已至的青年男女們的身上。

  球場中是一群往來奔跑的男生在耍籃球,一陣陣的歡呼聲,沖入高爽的晴空裡。

  芷青和幾個女同學倚著欄杆閒談。她俯視那個穿著紅藍相間的背心,短褲下露出一雙大腿的金煥章——比她高一級的男生——的擲球的姿勢,眼睛跟他溜來溜去的溜得有些眼花!

  她把眼光轉向別外,看見那個姓陳的不知名的男生——在舉行全校學生大會中,第一個起來贊成由她當選為執委的滿臉長著面皰的高級男生,正站在樹蔭下張望著她。一手還拿了本像小說的書在裝著看。

  ——這些男生們真可怪!我入學才幾天?他們便很熟悉選舉我,尤其是這個人!

  ……校長亦似乎對我別垂青眼哩!他特地由主席臺那邊跑下來對我說:你當選成學生會的執委了,從此要替學校努力工作呀!……

  她不覺把那一幕記憶追尋起來。

  開全體大會的那一天,她跟著同學走入禮堂坐著。沒有一刻鐘工夫,三百餘人的呼吸把那個窄小的禮堂塞得透不過氣來。

  她漸漸地覺得心裡緊張,臉孔漲熱地苦悶著!

  唱革命歌後,默哀「五卅」殉難烈士的三分鐘間,她覺得這沉默裡就像C教會的祈禱時般,個個都張著眼睛向四處觀望。頭俯得低,眼合得緊的還算是臺上那個主席——學生會的領袖施維強。

  一個個的男學生很痛快淋漓地演說著,女生卻只有許女士一人。接著主席便把暑假以來的重要工作向大眾報告。

  當主席再三地向大眾發問還有什麼人要起來發表意見沒有的時候,她耳朵裡似乎聽見「我推請鄭芷青同學起來發抒偉論」的聲音,不覺心裡亂跳起來!她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贊成……」一陣呼聲過後,接著是一陣激人耳膜的鼓掌聲。全堂的眼光都投射向她身上去!

  她像陷在熱病裡般紛擾著,不知所措地只緊緊俯著頭兒!

  掌聲漸漸疏落之後,還不見她站起身來!主席便含笑走下臺來對她說道:「鄭同學,眾人請你起來發表發表高見呢,你願意麼?就要散會了,沒多時間呀!」

  「我,我沒有什麼意見!……」她站起來顫聲地說。

  第二次的掌聲再爆發起來,大眾又是一陣催促的喧嘩。

  「不用勉強她了!沒有意見是勉強不得的,待下次有機會再請她對我們談談吧!」許女士把那些餓犬般想一瞻丰采的,和想捉弄初入學的較有姿色的女學生的男學生們輕輕說住了!

  隨眾人湧出禮堂,她漸漸把腦根清醒之後,她對那個不知姓甚名誰的第一個推舉她起來演說的男生,恨又不是愛又不是地看了一眼。聽許女士說,他就是著名的好說笑話,好替人家首先發難的吳敬愚。

  她那天所以會成為眾矢之的的原因,還是為了她那漂亮的衣飾,苗條的身材,和美人式的臉兒。其次是為了星期六那天,她作了一篇列在甲等,壓倒全級而受國文教員當眾稱讚的作文。不過注意她的,多數還是初級部的男學生。高級部的男生呢,歷來是假正經的,不大喜歡和下級的女生們接近。

  一陣上課的鐘聲把她從回憶中喊轉來,她忙把欄杆上的書本和鉛筆拿在手裡。再向場上望去時,那些耍球的男生都一面拭汗一面跑回課室去了;浩茫的海波,一陣陣的還儘管碰激著礁石。

  這點鐘是國文堂——討厭的國文堂,再下一點鐘便是學生會的第三次執委會了。本來這點鐘是英文堂的,可是近來開會的事情比上課更為重要堂皇,就如一個學校,每天亦有許多對內對外的革命工作可以討論的,所以也無妨在上課時間舉行了。

  她想到那男女雜遝,自由談笑的執委會——令人又興奮又麻醉的交際會般——就恨時間不跑得快一點!近來她亦大著膽子地和他們縱談,說著幾句時髦的淺薄的革命論調了。不過放棄了一點鐘的英文功課亦有點可惜!她想,能夠和討厭的國文堂對調就好了。

  低年級的W校男生,對於男女同學是常有幼稚的行為的。他們有時把白粉筆在女生的椅子上胡亂畫些什麼,使她們於不覺中,坐下去就沾汙了黑裙子;有時特地找些將壞的椅,脫了它的一隻腳,又隨便為它裝上去,等她們一坐下時,全堂便有笑話可看了!此外他們文雅一點的就把情書拋在她們的桌子或椅子上,而靜觀她們拾起來看著時的態度為娛樂。

  不過他們到底還是孩童的心理的,遇到上英文算學這些功課,西裝革履的擁護女生的教員時,他們便規規矩矩地絲毫不敢放肆了!等到那些戴著古銅邊的眼鏡的老舉人之類的教員來上課時,女生便是他們的玩弄品了!嬉笑之後還可以閱閱小說,打著瞌睡的。

  乾燥無味的國文講解既使坐在前列椅子的芷青不能另看別樣的書籍,而危機四伏的男生的手段尤使她又氣又恨又可笑!——這一點就是她轉學以來所最不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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