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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她終於敵不住好奇心——想看看稱讚自己是美人的那個男性的好奇心,和經了如容再三的勸挽,說是避雨兒,一同彎入鄰近的一條街上了!

  「這一間就是我的家門了!」走沒有兩三步,如容指著一座洋房式的屋子和她說,她不覺便心裡跳動起來!

  如容的哥哥華大少爺是軍閥時期的一個第六七等軍官,也曾做過一次縣長。卻因為刮錢刮得太於厲害了,曾坐過一次短期監獄——但真正受罪的內幕卻還是因為他誘拐一個捲逃的某軍官的姨太。

  自青天白日的旗幟飄揚於A市之後,他便從軍政舞臺的腳沿上跌了下來,賦閑在家了!但因他是慣于交結富翁官僚們,和能夠靠著賭錢為主的賭客,他還飽食暖衣地享受著A市第二階級的生活程度過日子。

  他還有兩個幹著和自己同樣職業的弟弟,和一個快要跟上自己一樣的小弟華四少爺。此外他的母親,妻妾……都是他一般,以賭為活的。

  芷青才踏上樓上的客廳時,眼簾所接觸的是一群服裝妖豔的男女,圍坐在八仙桌子上打麻雀。地下卻鋪了一層瓜子皮和香煙屁股。

  她再看見一個小白臉的頭髮梳得光滑陰陰的青年,他站起來在向自己行著禮。

  她不知所措地對他點了點頭,心裡又羞又急地在躲避著眾人的視線。

  經了如容的介紹之後,這小白臉又重新向她鞠了個很深很深的躬。他離開八仙桌的主位走出來。

  華四少——K省的方言總把少爺兩個字簡稱說「少」的——是個克承兄業的令弟。今年只有十九歲的年紀,就會選色征歌,應酬賭博,整日和一班浮誇少年在跟隨女學生,批評戲子了。

  他亦曾進過幾年學校。《紅樓夢》之類的小說他也會愛不厭讀;半通不通的情書也曾經寫過好幾次……他是個有著風流才子的自負的少爺。

  他叫了他人代他入局之後,面對面地同她坐著。盡向她問長問短,談東談西,言語之間,還加上些肉麻的詞典。

  「聽舍妹說,女士是個詠絮的才女,真使鄙人佩服極了!女士的令椿萱都還健茂的吧?」他已從妹妹口裡探悉她的身世,亦知道她是富翁鄭和爺的孫女了,眼前的清麗的黛玉式的佳人,尤其會使他神魂顛倒。

  她只局促地勉強回答著。那一群狂放的男女的縱樂的聲音和舉動,尤使生小純潔的她感到心跳和臉紅的不安!她悔自己太于孟浪了!自己不應該輕易來這樣的地方的!她由此才知道了如容的家庭狀況,她的熱鬧的和自己的寂靜的恰成個反比例。但這樣富於激刺性的家庭又像對她有所吸引,此來亦不算全沒有意義吧!?

  「請煙!女士!」堆滿了青春的笑臉的華四少,親燃好了一根火柴,抽出一條three castle的香煙送到她面前來。

  「不,不敢當,我沒有吸煙的!……」她感到心裡一陣悸動,兩手亦顫著,只站起身來搖著頭兒,華四少的尖尖的手指白嫩得如同女人一般,右手的一隻指上還套著只嵌有碧玉的戒指。

  「不要客氣,女士同學的家裡就是自己家裡一樣的,哈哈!」他還不把火柴和紙煙收回來,火柴看看就要燃盡了!

  「她不吸煙的,拿來給我罷!」如容忙代她解圍。

  「那麼,女士請恕我!哈哈!本來當學生時代是不該吸煙的,女士真善於衛生之道!」他自己另燃上一支紙煙在狂吸。

  她恨自己平時太不善於應酬之道了!最普遍不過的紙煙亦不會吸,真不時髦!

  接著還吃了幾樣點心。吃的時候她怕臉上的筋肉伸縮得不好看,只是輕輕地嚼後便囫圇吞下去。

  外面的雨不知從什麼時候便晴了。躊躇了幾次,她終於告辭出來。

  臨別時華四少鞠躬得差不多頭部會碰到門限,他叮囑再四地請她暇時要多多枉臨賜教。

  她獨自乘著人力車回家來。

  微雨初晴的傍晚真是涼快。車子拉過沿海的馬路上時,對面K山很蒼黛地襯著殘陽,它那嬌紅的色彩,就像這略帶興奮的本來是很白皙的少女的兩頰一般。

  回到家裡,許女士剛在廳上等著她。她低頭在寫信兒,看她來了,便忙把信箋折好,藏在衣袋裡。

  「來幾久了?鷗姊!我們剛去你家裡找你呢!」

  「啊喲!我剛來的。這兩天把我忙煞了,你們怕等討厭了吧?對不住!」

  接著許女士便把「五卅」慘案的前因後果,原原本本,清清楚楚地講給她聽。「學聯會選舉執委啦。我們校裡占了兩位,不幸我便是其中之一!我現在那有心情去革命,去愛國呢?……真是脫不掉!給他們強迫著!」

  許女士再把這兩天的行動報告給她,她說:查劣貨去哩,發覺那個在政治上演講得頂激昂慷慨的是什麼團體的代表,那個漢子卻舞了兩次弊,賺了數百元的黑錢!她想提出攻擊的,但給同行的幾個男同學阻住了,還說她不識時務!

  往街上演說去哩,有了女學生的那一隊就有加倍的觀眾——他們不是來聽講,是為著女學生而來的。結果惹得純粹是女生的宣傳隊不敢出來。要派上幾個男生去向觀眾怒目而視地做她們的保護者。

  昨天到K縣去哩,尤其倒黴!在一處鬧著神遊的鄉里歇了下來,想利用那個戲臺上的觀眾宣傳一下。不料剛上臺就給觀眾們鼓噪了下來!說阻礙了他們演戲的時間(他們一年到晚只有鄉里演著一兩次戲可以享樂),都氣勢洶洶地幾乎用武!後來署長親帶警察來了,才算允許宣傳員上臺。但聽者只有幾個好事者流和孩子,其餘都走散了。

  ……

  「你想這般知識毫無的民眾心裡!唉!……

  「……這還是怨不得我們,亦可以醫治的。頂可恨的就是那班自命為革命分子,知識階級們啦!這一回,又不知有若干發橫財,沽好譽去了!……我真是掙不脫身,和這班人胡鬧可倒黴極了!……」許女士對時局和革命是抱著不鬥不問的,站在第三者的高蹈派的態度的。

  這些話在芷青的腦中,不會發起什麼波瀾的,她只恍恍惚惚於新的幻象。

  許女士還說了幾件可笑的資料。她說:她們走到鄉里一所學校去宣傳時,裡面的教員和年歲較大的學生都走得一空!只存著幾個小的,都嚇得呆了走不動!再三地請了個留著兩撇鬍子的校董出來,他才說是因連日外間的風聲不好,說要捉拿教員和學生,所以見他們來時便一哄逃跑了……!這個鄉說是K縣的大鄉,距離A市亦不遠。不料外間的消息卻這樣的不靈通,訛傳,真是奇怪!

  「鷗姊!你以後怕不得空吧?不能夠繼續教我們怎樣好呢?」

  「不會的。我真討厭著這樣無聊的工作啦!一定要設法子辭去了職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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