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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C君(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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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C君終於在秋風海上正黃昏的異鄉裡和我們把晤著了,這看來真有些近於奇跡! 就在那天晚上,我和樸剛好踏著路旁落葉,從工作所跑回我們的亭子間裡,坐下去悠悠地吐著幾口氣的時候,耳際忽地跳躍來幾句喊著「朴兄,朴兄!」底純熟的鄉音,接著後門也被輕輕地敲打著! 「喲呀!……」我們都詫愕著!「這兒還有誰個故鄉的朋友會找我們來呢?……」 我連忙從窗口俯瞰下去,來客的瘦白的臉龐恰好望上來和我打個照面! 「喲,是C君,C君呀!……」 我還沒有把頭部調轉回來,朴已經瀉水一般在樓梯上滾下去了。 大家都顫動著指頭緊緊握了一回手。我看C君,他的唇微微地在顫動著,枯澀的眼裡現在好像浮上一撇的光芒。 「真想不到的,C君!你竟來了!你……」 「你此刻剛上岸的吧?真想不到!一個人獨自跑來的吧!?」 「唉唉!……此刻剛到的……唉呀!……」C君的樣子興奮極了,但依然是歎著氣的調子!他並不把眼光來答覆我們的臉孔,忽然緊緊地打疊起兩道眉峰,有些惶惑地溜視著一切。 「唉唉!這就是你們的房子嗎?分租的?」他在小桌旁坐下了,還沒有抬上他的眼睛,而且聲音是很局促的。 他開始好像很不相信這樣狹小湫汙的亭子間,便是我們兩個的睡覺吃飯……之所,後來,他把眼睛很急速地向我們閃視了幾下,點著頭。 我自然性急地追問他為什麼突如其來的原故。 「唉唉,這非一兩語所可盡,慢慢再談吧!總之,唉!……」他歎氣了! 終於樸穿上外衣同他一道出去了。C君只是興奮著,局促著,好似我們這亭子間正從四面八方向他縮攏了來,他坐不下去,站起來說要樸跟他一道到旅館去安置一間房間,檢點行李,以後讓他躺著休息一下。下樓的時候,我竟擔心著他那不安定的腿兒會踏了個空! 我坐下來把氣爐生了火燒飯吃。眼看那水蒸氣漸漸騰突出來的白煙,竟悠悠地想著過去我們在故鄉和他一道遊樂談笑的種種印象來。 正是去年溽暑退盡的時候,我和朴在南中國的故鄉底一所村落裡做學校教師。學校和我們寓所的距離大約有三四裡路的光景,兩人就像鳥兒般早出晚歸,天天跑過那村裡的小官道。河沿,田塍,和一個小火車站。差不多是到了中秋節的前幾天吧,那天近晚我們正一前一後地靜聽著各人沙著地的步聲,迎著天末和山尖間的落霞,由校裡打從火車過後的車站前面跑過的時候,背後忽然添上了第三者的漸近急促的步聲,快到身旁了,我們都下意識地掉轉頭去望望,卻出不意地碰到了別有經年的C君! C君是這村裡一位過去算是第一個大地主而現在已經衰落下來的南洋富商底子孫,是朴幼年時代在一個小市鎮裡念書的同學。此後C君過的完全是公子哥兒般的生活,在家園裡幽居著讀讀古書,種花飼鳥。他寫得一手很穩貼的魏碑,而且,幾年以前在我們那小市鎮的一家報紙上還每天都有他的舊詩詞發表,所以,雖然只有晤過一次面的我對於他也有點難忘的印象。 當下C君在他薄瘦的臉上透著驚喜的光彩,彼此互問了一些近狀之後他便邀我倆到他家去坐談。 他底家庭是一個四五十人口的大家庭,那種繁榮過後的零落氣氛也特別表現得厲害,大廳上的雕樑畫棟不用說早已封蔽了層疊的蛛網、塵垢,就是那些黑壓壓沉甸甸的幾桌古玩之類也失去它陳設點綴的任務,而變成晾曬衣服的架子或旁的實用的東西。 C君再引我們到他的小書房裡去。這兒雖然陳列得古雅幽樸,可是也充分地暴露著主人翁的頹廢浪漫的情調。而使我感到注意的卻是在周遭那古色古香的藏書裡面,卻雜混著許多新出版的文藝書籍,偽造月刊和張某的戀愛小說集都一冊不缺地被插置著。就在這小小的書室裡,C君度過了他的青春,也許還度著他往後無涯的歲月吧?這使我不得不把驚歎的眼光來細細地觀賞著。 那晚上就在C君家裡飽吃了一餐。酒後,木訥無言的C君卻慷慨激昂地縱談起來。開始是對一般社會現象的不滿和謾駡,批評;他的雙眸雖然在紅色的臉孔上炯炯地閃著光輝,可是悠長的歎息也漸漸緩和了他的情緒,到後來談到他自家的生活方面來時,他的那對醉眼是比早間更其黯淡了!他說,他雖還沒踏進社會的核心去,但只是這樣地站在旁觀看看已仍夠使他吃驚和煩惡了;所以數年以來的他只抱了跟社會越離開越好。人家把他忘卻了,他也忘卻了人家,遠遠地躲藏起來。可是,他再說,到現在事實已告訴他這是不可能了,失敗了。佃戶已不願意白白地給他交租,米穀收回的不及從前一半;族長鄉紳們也看穿了他是再也不能發展的子弟,房屋園池騙上了手還逢人就數說他的不是;一班的朋友青年卻罵他是落伍者,偶而在路上碰見時只有投射他以輕蔑的眼色……而且,母親和妻子不是整天臥病便是時時吵鬧,委實,這生活非變更一下不能了,何況自己內心也起了巨大的波瀾!然而要怎樣地把生活變更呢?要怎樣來投進這兇惡、混亂的社會呢?不消說自己是個十二分的弱者,自己現在就陷在這苦悶當中! 「唉唉!這些事情我真不該多說,說來是敗壞你們的心緒的,我們今天是意外的重逢。唉唉!還是多喝兩口酒罷,這酒倒還不差!……」 這個小世界終於起了震動了,時代的洪濤終究衝激起來。我們誰個能不給捲進波浪裡去呢? 午夜的秋月是皎亮極了,辭別的時候,C君特地走進家裡去把家藏的一根鐵手杖找出來拿在手裡,送我們過了一道小橋才獨自回去。 以後C君成了我倆在這村落裡的惟一友侶了。一遇假日,那南國村落裡綴滿紅葉的小丘,碧草如茵的郊原,總少不了我們和C君的足跡;尤其是秋夜的小河上閃爍著晶瑩的秋月,樸和C君總是輪番地自己劃著小船,泛乎中流,呼嘯談笑著的。冬天到了,曬著和煦的陽光,三個人躺在草地上悠悠地聚談,看看稍帶蒼老的青山,照照清流裡的倒影;或者就在夜裡圓坐室內,喝喝C君的家藏宿釀,聽聽窗外尖叫著的北風,直至深夜才分手的時候也有過的。說起來,這種幽花般的生活原是舒適的,但我們怎樣把那艱苦中獲得來的意念讓它消沉下去呢?我們已決定遠別故鄉,幹我們所應當幹的事業了。至於C君,近來談話間歎氣的成分已減少許多了。有的時候他簡直像小孩子,無邪地張開著口兒在探聽一切的理論。可是他的根性支配了他,環境若不把他從那小世界裡緊緊地排擠出來,無論如何他是不能夠用自己的力量跳躍出來的。 寒假到時,我們結束了這樣的生活暫時回到C市去。臨行那天,C君挽著他一位四歲大的孩子來小車站上送行。他是曉得我們快要到上海來的,只不住地歎著氣,說自己真沒勇氣來擺脫一切,不然他一定突破了這牢獄一樣的故鄉,飛出去的。 火車開行了,孩子睜著一雙大眼睛對火車表示無限的詫愕,他是從來還未曾看過火車的,雖然車站離家只不過三幾裡路程。接著他便哭著硬要攀上車裡來跟我們一道,弄得緊皺起雙眉的C君只有不斷地歎息,給在懷中滾哭著的孩子弄得窘急萬分。 我們到這兒來後雖曾給他幾次信,可是只得到懶於寫信的C君底一次簡短無聊的複音。今天,他竟老遠地從數千裡外的故鄉跑到這兒來了,終於別離了他念念不舍的妻兒和那個小世界獨自漂泊到這兒來了,這還不是值得我們詫愕的一回事麼? 舊夢追憶完了,我的爐上的飯菜也已經熟透了。 隔天早晨,樸到工作所裡去了,他是不能再請假的。我偷空把幾天來積下來的衣服洗一洗,出門的時候已經快敲九點鐘了。我想:C君定在旅館裡延頸地待我領他找房子去吧。 匆匆地找到那旅館,踏進房裡去時一看,C君還在床上揉擦疲倦的眼皮。 「啊,你睡得好吧,昨天晚上?現在看看就快要日午了!」我坐在椅子上看他慢慢地單把牙齒就刷了半個鐘頭。 「忙什麼?唉唉,等吃了早點一同去吧!」 只有一宵,C君又恢復了悠然的態度了。 「過了上半天旅館要多算你一天房金的,我們還是把行李托賬房之後快點找房子去吧!」 「這倒不要緊,橫豎腦子裡還是昏昏沉沉的,在這裡多住一天也便當的。」 我一想,C君究竟和我們不同的,此次出來錢大約還帶有一點吧。但以後卻不曉得要怎樣生活下去呢。想到這裡,我忽然看見壁角的一隻網籃裡面C君把它裝滿了古今書籍從故鄉帶出來! 「你想把它們帶出來幹麼呢?拍賣麼?」 「拍賣是捨不得的!唉唉,就是這些東西討厭煞人,丟在家裡和帶在客地都是麻煩的!唉唉,還有那只大皮篋呢,也裝了書的;不過無聊的時候看看倒是需要的。」他還指著床底下的一隻舊皮篋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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