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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人C君(2)


  C君總算把臉孔洗好,把衣服穿上了,才慢吞吞地喝一杯牛奶。

  「房子的事情午後才去找好吧,此刻,想請你先領我到幾個大公司去看看吧,因為……」C君披上他的秋嗶嘰長衣。

  「你想買東西麼?也可以的。」我想,C君為什麼想起要瞻仰物質文明呢?

  大公司剛好大減價著,裡面洶湧著各種人的混流;我和C君也滾進這混流裡面,無目的地滾來滾去滾得神經衰弱的我有點眼眩起來!

  「你究竟想買些什麼呢?……」

  我把眼光跟著C君看身上時,才發現他有些滑稽得可笑的表情和動作了。他背著兩手拉長頸子地向每一行列的貨色走攏了去,低下頭又匆促又想經心地觀賞了一下便走向旁的;時而把惶惑的眼光投射著左右的買客們,接著又轉過頭來對我望望,好像要說些什麼但又噤住了。他有時皺皺眉,有時輕輕點點首,但可沒有把氣歎出來!

  「你想買些什麼嗎?……」我再問他。

  「我啊……看看罷;這裡的東西真不少!每種都給瞧瞧罷,有可以買的便買些……」我看見他說話時兩唇在微微地顫動。

  我們跟著人流滾上公司的第一層樓。這兒陳設的比樓下更為華美——是婦女們醉心眩眼的服料場。印著燈光而閃爍著綴了珠珞的,從上面低垂下來的什麼外國紗,簡直透明輕軟得沒有東西可以把它形容,其餘的綿繡羅綺也豔麗得很。這兒不是男性所憧憬的境地,但C君卻睜了比剛才更其驚歎的眼光站得遠遠地一一視望著,顧客稀少的地方,還偷偷地伸出指頭,忸怩似的摸娑著每種不同的東西。

  「明君!你,你看這……家裡人說要我給她剪一兩件衣料寄回去,你看這一種怎麼樣呢?……」忽然,C君回過頭來不好意思地對我輕輕說著。他在替那愛慕著上海的繁華的妻領略著這些罪惡的誘惑吧?

  「很好罷!我想。」我是不懂得的。

  「這一種呢?……呵呵!價錢都是太貴了,看不出的!唉呀!」C君的一口長氣終在這兒歎出來了!他搖著頭向我苦笑。結果他買了每碼不到一元的旗袍料兩件。買後他還不死心,一直把差不多每種東西都遠視近視地飽看後才跑上二層樓去。

  二層樓在開著皮鞋和首飾等的展覽會。在這兒C君看中了一隻鐫有英文字母的金戒指和一對高跟女鞋。接著他躊躇起來說不曉得要單買哪一樣好。後來他發現了皮鞋的價值要十多塊錢,他開始是皺了眉恨恨地對它們謾駡了幾聲,終於兩件東西都沒有買到地跑開來。

  我又跟他跑上了三層樓,四層樓。顧客稀少的地方店員們儘管張開眼睛在向衣衫不漂亮,只有觀賞而沒有購買的來客們加以監視,好像我們就快要犯了罪的樣子!我把C君催了好幾次了,但他甚至連擱食物的漆器,大小便用的東西都不放棄地看了一遍。

  我們走到最末一層來了。C君一眼看見了小孩子用的小汽車、搖籃、小木馬……便孩子似的歡呼起來!他說他五歲的孩子因為瞧了鄰居家做了政客的叔叔,由香港買來給他兒子的小摩托車便哭著要了好幾次,但村裡和C市都沒得賣。現在,他說,這輛紅色的就比那個漂亮多了,應該買給孩子了。他甚至連要怎樣寄回家去的方法都給我商量起來。

  「還有這只睡車也買給我去年出世的S兒,如何?哈哈!」C君似乎感到自己興奮的態度有點難為情了,便很裝作地笑著。

  「當然好的!」我也陪他笑著。

  「可是,呃!……」他似乎從美夢裡驚醒轉來,連忙俯下身子去看東西上的價目表。

  「哎喲!這輛小汽車就要三十多塊錢一輛!」這瞬間他臉上的陰影好像一重雲翳般襲上來了,他暴露出來的苦悶使我心裡跳了一下!

  「他媽的!……」粗惡的咒駡毫不經意地從他顫動著的唇邊溜將出來,接著他的表情由苦悶變成緊張了!「用炸彈來把這些炸成粉碎!只有他們能夠享用嗎?……」他喃喃地自語著,我卻不覺暗暗地笑了!

  我們終於坐了升降機下來。在樓下C君的情緒好像緩和了許多,又買了一打毛巾和兩張小孩玩用的有聲畫片。

  這時已是午後兩點鐘了,我的肚子饑餓得很。而C君呢,他好像完全忘記了午餐這一回事般,恨恨地,同時又是戀戀地和我走出這大公司的鐵門。

  C君獨自在一個亭子間裡住了滿滿的十天了。我們因為白天都忙,晚上哩,總是偷空到他那裡去的。見面的時候他不是唉聲歎氣地吐著這大都市的一些牢騷,便是關心似的給我們數說二房東太太以及姨娘的怎樣可恨,討厭。而對於自己到這兒來後底生活,底目標,除了歎著長氣之外他是避開不談的。我駭異,在故鄉已經起了向新生活追求的波動的C君,為什麼到外邊一受到更濃烈的激刺,卻反而消沉下去呢?現在,除了轉變過去對一切勢力屈服著,投進它們的營壘以外,故鄉他還能回去嗎?

  他只是茫茫然地躲在亭子間裡吃他每天兩次的包飯,到後來,他路也不願意空跑了,就連我們的晤談也不大願意的樣子!

  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跑到那裡去把他緊閉著的房門敲打著,等了好半天C君才從門縫裡伸出睡眼蒙朧的臉孔來!

  「對不起,你到這時候才起的身嗎?」看了他那全無表情的臉孔和大而長的呵欠,我不覺笑了。

  「昨晚上三點多才睡的……」

  「為什麼弄得這樣晏呢?睡不著麼?」

  「睡倒是一合眼就睡著的。夜裡看看一些書,燒點東西吃,也不曉得怎樣,不知不覺就到了三點鐘了。大概每天都是這樣的。」

  「大概孤獨的人總是喜歡深夜,而願意把紛擾的白天消減在睡夢中的。」樸笑著說。

  「今天我們一同到郊外跑跑好麼?你整天躲在屋子裡是不好的。」

  「這有什麼好不好呢?出門如果沒有汽車,還是不出的好吧,討厭極了!……」

  「究竟,C君呀!你想怎樣生活下去呢?你要憑自己的力量勇氣來找尋自己的出路,這樣一天捱過一天是危險的吧?……」樸忽然很堅決地這樣說出來。

  「唉唉!……這有什麼法子呢?雖然現在已經是事到臨頭,但是,我有著的只是一個不健全的身體和靈魂,喊我如何沖向前去呢?社會於我真沒有辦法了,我只好……唉唉!真是沒有辦法啊!……現在衣袋裡還有餘錢,我們喝喝酒去罷,這個秋天!……」他有點興奮起來的樣子,趕著洗臉和穿起衣服來。

  又過了幾個星期,C君的旅囊告罄,而他所惟一希望著的在南洋的叔叔會每月寄給他些用款的希望也決難實現了。他把剩下來的幾塊錢買了船票才跑來和我們告別。事前,他是沒有下決心的。我們也偷空送他到碼頭上去,船開行的時候,他那枯澀的兩隻眼眶裡忽然流下兩滴清淚來!

  「我自己明白自己的薄弱,懦怯!真理不是我可以追求的東西,我以後將不能過著人的生活了!唉唉,這有什麼法子呢?……只望你們,你們比我好得多了,社會是需要你們的,你們努力罷!……」

  我們看著他那悽惶的影子漸漸遠去,我們對他絕望了!

  以後一直沒有得到C君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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