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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合(2)


  三月初五日

  忽然瀟瀟地下起雨來!

  晚上憑欄遠望,眼前那片碧草綠樹都給迷濛的細雨罩住了;涼冷的雨珠撲到臉上手上,整個的心沉酣在他人所不能領略的情緒中!啊,我對自己都驚異著早日那奔放的熱情到哪裡去了呢?……

  自認識王后,不曉得怎樣的他又在我腦裡縈繞著了!我一方感到死般的沉寂無聊,他方又覺方寸淩亂,紛擾不寧!「唉!你可愛的蒼白瘦臉的他呀!你此時是在天涯,在地角?……」

  整天不是憑欄對著如煙芳草,便是在麥田中躑躅徘徊,只有茫然地迷惘,迷惘!

  可憐的母親猶在希望我的學業和前途哩!讀了她的來信真使我不能不流起淚來呢!

  唉!雨呀!淅瀝不斷的雨呀……!故鄉門前那個小塘一定漲滿綠萍吧?小侄呀!你定赤著腳捉青蛙去吧?但是沒有姑姑為你做伴了!……

  我又憶起去年那狂雨聲中,和他在燈下默默相對的情景了!……唉,我還是停了筆罷!讓悲楚來充塞我的心罷!……

  三月初八日

  今晚上我和王又在雨後初晴的郊野上碰到了,我們竟交談了一個長久的時間哩。

  一聽了鄉音和他相似的王的聲音,我便興奮起來了!我本不想和她交談下去的,但不知不覺地竟被她談話的吸引力吸了去!關於學術、政治、社會……她都有很精確的見解和思想。看來正是我們的同志呢!她向我發揮她的社會見解就像他一般慷慨、透切,使我不住地追憶著心之創痛!

  「你們四川人的革命性都很濃烈啦!」

  「那可不見得!不過……」她再把那銳利的眼光射向我臉上來。

  「這裡的同學們是半句話也談不上的,唉!……」

  「可不是麼?看你這樣年青的姑娘真不可太於冷寂了!怕是你太喜歡文藝的緣故吧!你悶的時候仍來找我談談好啦!」她像對弱妹般慈和地對我說。

  為什麼像她這樣富有思想的人,也願意跑到這兒來受這灰色的,被時代遺忘了的教育呢?……有機會時真要問問她。她讀的是英文系經濟科,我們有幾樣功課是相同的。

  窗下那幾株繡球花,給纏綿的春雨打得零落滿地哩!從前我對那些以自己飄零的身世喻著落花的人們總覺得是俗不可耐;但此刻我才感出此中的無限淒涼呢!呀!落花呀,委身於流水污泥的落花呀!

  三月十二日

  春雨聲中,病臥床上已經三天了!唉!白天仍是昏茫茫地給淅瀝的雨聲填滿了這空虛的心,夜裡呢,蛙聲盈枕地只有睜開眼在細數滴答的鐘聲!啊啊!白髮滿頭的母親呢?蒼白瘦臉的愛而不得的他呢?遠了遠了,伴著我的只有帳中這個孤影了!

  除醫生外,這病床是沒有第二個來揭開帳兒,向我存問一聲的!我盼望王來看看我,但她怕不知我的病倒吧?

  「靈芬!我的身心是交給偉大的事業了!不怕我是同樣地愛著我靈魂中的你,愛著我那隔絕的敬愛的同志的愛人黃冰華!……但我不得不離開你了!我要完成我的使命,我要盼望你得到幸福的伴侶!靈芬!……請你恕我吧!請你讓我離開你罷!……」

  他的這些臨別訣言,在病中心情脆弱的我追憶起來,是怎麼令人悲涼愴痛的呢?……

  四月初五日

  唉!沒和這日記相見已快滿四個星期了,讓春光悄悄地從病中溜去的,又是梅子黃時節了!

  近兩天來差不多可以說是告痊了。但一病之餘,剩下的只有這怯弱的身子了!自己看看鏡裡那褪了色的蒼白的兩頰,呆滯的深陷的眼睛……和裹在襯衣裡的消瘦了的軀體,袖筒下那失了彈性的纖細的手腕……自己真忍不住驚歎起來呢!假使這時回到故鄉去,第一個認我不出的,定是我那老眼婆娑的母親了……啊啊!青春已跟著落花謝去了——毫無留戀地謝去了!雖然此刻我只整整地度著二十次的春光!

  自病後第五天,搬到和王的臥室相對的病室來後,和她成了知心的朋友了!她差不多每天都沒有上課去,昏迷裡偶而睜開眼睛時,老是看見她坐在我床前的靠椅上,默默地看她的書陪著我的。她勸我慰我,服侍我,無微不至;朋友,姊妹,母親……的各種情誼,她對我真可說是兼而有之了!誰個能相信她那冷寂的臉上,心頭卻蘊藏著無限的熱情呢……沒有她,這異鄉臥病的孤零的我,真不知此刻是死是生呢?……我要怎樣用我這支筆來記下對她那刻骨的銘感和敬愛呢?……

  關於我的身世和過去的一切,我都坦白地告訴她了。啊,我記著她那睜大眼睛的詫愕的表情,當我把他由口中介紹給她的時候,她說她有一個弟弟,就在兩年前為革命而逃亡到廣東去的,不知他就是他麼?她問了關於他的年齡、相貌、性情……我只模糊地答她,我那時止不住流下眼淚了,她便沉默下去!真對她不住啊,我至今還沒有把他的真姓名告她!我要讓那蒼白瘦臉的他始終佔據我心房秘密的一角——除掉芳君一個——我怎能告訴她呢?……

  假使他證實真是她的弟弟時,那我將更其苦悶了!我把她的弟弟弄得此刻怕也和我同樣地悲悶了著哩!唉唉!

  她的一切我也明白了。她是個堅毅熱烈的身經變故的女革命家呢!她也在那時拋離了故鄉流浪著的。她那不避險惡,忍苦耐勞和鐵般的熱情,真使我欽佩極了!慚愧極了!她真配做他的姊姊哩。但她和他的姓氏不同,且從前並沒聽他說過有這樣的一個姊姊,我可真太富於幻想啦!

  四月初七日

  今早只得搬回臥室來了,那幽靜的病室我真不忍離開它哩!

  看了同居者們那些滿塗脂粉的臉,滿鋪花生皮的房間……我的心頭真作嘔不堪!唉,醜悲極了,這些專供少爺、紳士們淫樂的女學生!……

  鐘聲響了,她們都忙著整衣對鏡地跑出去後,這沉寂的空間才把我平靜的心情恢復起來。

  憑窗望去,眼前的景物真把我的靈魂震撼起來了!陰沉欲雨的天空下,遠處那抹郁的樹林,熟透了的金黃的麥田繞著月季花盛開的柳條下的籬笆……啊啊,是初夏啦,故鄉那血紅甜蜜的楊梅,襯在翠綠的芭蕉葉上,挑到深巷中叫賣去了!……記得去年這個時候,從來不曾吃過楊梅的他,竟吃得把白衣衫都滴著點點的紅汁哩!……

  四月初十日

  今天又接到家裡的來信了。每次讀了那行簡歪斜的小侄的天真的語句,母親的親自附注的千萬叮嚀!……要使我不痛哭真是不能夠的了!……

  晚上和王由細雨霏微的泥徑上踱回校時,門房把一片字條子給她,說是剛才找她不著的男客人留下的。她剛接過手來便驚呼了一聲,接著那沉潛的臉上忽掛著暴露的笑痕來!但她即刻把劇烈的情感逐漸恢復了,說一個存亡不卜的好友居然可以會晤了!她匆匆地和我告辭,冒著漸次大起來的夜雨跑去了。

  想來這男客人定是她的愛人吧?祝她從此幸福,祝她和他這時是甜蜜的會晤!

  四月十二日

  王自那晚出去後,至今還不見回來哩!和她的愛人談得不可開交了吧?

  這兩天自己總是孤零零地跑到校門外等她,呆望著跑過的車馬行人地等著她!一病之後,我真把她當成我親愛的姊姊呢。沒有她,我又恢復月前那掉在冰窖裡的生活了!

  在這樣的心情、環境裡,是很適合於寫些頹廢、傷感的詩歌的,但不知怎地近來連嗜好若狂的文藝熱也灰懶著了!提起筆來,又是讓它紆徐地放下去!

  啊,王呀,淵如姊姊呀!你定躲在愛人溫暖的懷裡,而把淒冷的我忘掉啦!……

  四月十三日

  呀!天呀!我這時仍在顫動著的手尖真沒有握筆的力量呢!我的失了理性的心房也震盪得劇烈不堪呢!呀……

  我們這不幸的三個真是小說裡的遭逢啊,我清醒一點的時候,我真不相信我的身心正陷在這樣離奇、變幻的境地裡啦!天呀!

  我真不知以後——就在明天——我們這三個——我和她和王,不,和他的早日愛人黃冰華——又將演著怎樣的Romances呢!唉!我此刻所以要勉強記下這些來的,是因為我的日記到這裡可說是成一段落了。以後的我能再有勇氣和心情來繼續記它下去與否,真非我此刻所能預料了!

  唉唉!我今天的遭逢真太使我感到無限的神秘和離奇了!事情是這樣的:早上我剛跑到校門前又想站著等她的時候,近面並肩而來的是我那蒼白瘦臉的他和王了!我朝前去驚喊了一聲,接著我那病後不耐激刺的衰弱的神經便昏眩下去了!以後是如何地躺在冰華的床上,如何地給他緊緊地握著手兒,皆非我所知道了,一直到恢復意識的時候。

  誰能想到和我日夕相處的王就是他昔日的愛人冰華呢?誰更能想到訣別遠去的他,又會和我和她相逢於這黃浦江畔呢?……

  自別我後,他是在省度過了殘春的,幾天前跑到上海來流浪的時候,碰見了故友,因而得到她的消息,更因而和此生以為不可再見的我重逢了!我們去年那段痕跡,不消說她是知道了。她再三勸慰我,讓他和我對談,自己反而跑到外面去!那真使我不知所措呢!

  唉!「愛不是獨佔的……」但我們三個能永久維繫這樣的關係下去麼?……不能,不能……能……能……我真不知以後的生命史上,又要掀起怎樣的波瀾呢?

  我這段不完整的日記就讓它在此告終了!以後——我真不敢再設想這「以後」兩個字呢!……天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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