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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合(1)


  二月廿三日

  我到校裡來已快五個星期了。

  今天是我再次開始記日記的第一天哩!在這沉寂的境地裡捱著的我,記日記這件事情真是再好沒有的了。在我童年以至過去的兩年裡,我是天天都不斷地記著記著的;可是自去年陷溺於刻骨的悲哀裡以後,寸心紛擾不寧,就把它間斷著了——直至現在。我相信人類處於紊亂的情緒中時,是不能夠把自己的心情、事蹟,理性地描寫,述記下來的;必待事過境遷,往後無聊、枯寂的時候,才會慢慢地把過去那烙印著的印象,一幕幕從心頭移到紙上去的。所以我今天想把日記續記下去了,一方可以消除些長日似年的光陰,一方也可追憶過去那死也不能忘掉的我和他的種種愛的痕跡。

  正是去年這樣春光綺麗的嶺南氣候哩!桃花謝後的二月初頭,學校開課那天,可愛的蒼白瘦臉的他的第一次印象,便映入我的眼中心上了!啊啊!我怨造物,怨時間,怨機會……連那學校和它的一切環境都怨恨起來呢!不是為了他們的作弄、偶合,那麼,生長峨嵋山下的他,怎會和我相逢于南國的春光裡呢?又不是為了他對我有愛而又不得不離絕的苦衷,那我們此刻不是歡愉的一對情侶嗎?此刻我怕還是童心未泯,青春宛在的一女人哩!啊!我的心頭真隱痛起來了!我悲哀過去,灰心現在,討厭將來……不是都為了去年與他那段悲涼淒咽的離合嗎?……不是為了我和他是同校的教職員,不是為了我們的情投趣合,不是為了他的獻身革命和有著同為事業犧牲,因而漂流四散的他的昔日愛人,那麼,我們又哪會合演了這樣的一幕悲劇呢?……

  就在去年這個時候的春晚上,我由窗裡偶而看著他那捧了一冊文藝書籍,在校園裡的柳樹下呆站著的那一瞬間……

  呀,就寢的鐘聲怎麼敲得這樣早呢?我只好停筆了!

  二月廿五日

  昨夜是輾轉了一個整宵!唉!我的神經衰弱怕跟著這無聊賴的光陰一同長進吧!

  我怨恨自己的多事啦!好好地記日記就記罷了,何必把過去的傷痕表露出來呢?要在止水似的心湖上蕩起波瀾做什麼呢?真是矛盾啦,既然努力想把過去的忘掉、洗淨,卻反而想把它遺留痕跡於人間,無乃太滑稽了吧?昨天為要撕掉上面的或不再記下去了的問題躊躇著,終於間斷了一天沒有記下而就不得解決!唉,於此可見我近來心之脆弱了!由它去吧,想寫什麼便寫什麼,懶得寫的時候就給它間斷吧!

  唉!讓我來寫些現在這討厭無聊的學生生活吧!於此我又不得不附帶地寫了所以要由教書生涯再次過著學生生活的緣故啦。自去年除夕那晚和他在×市朋友芳君家裡握別,看他在寒風刺骨的昏黃的街燈下把背影逐漸消逝了去之後,第二天便不能夠看見他的蒼白的瘦臉了!……唉!經了芳君的多方勸慰,和代我解決了暫時的經濟問題,硬壓著我來這全國中心的上海來進進大學,再讀讀些書,我只好決意跑到這裡來。其實他走後的×市頓變成觸目不堪的傷心地,我真再也沒有勇氣在那兒呼吸著了!雖然她是我度過了六七年來學校生活的第二個故鄉。他走後的隔天便是舊曆的新年,我一直躺在芳君家裡流著眼淚,到輪船復工的初五晚上,便離去我們的傷心紀念地×市了。臨行時我連近在數裡的故鄉也不想去一去。白髮滿頭的老母也不忍別一別了!唉唉!……

  不知不覺又勾起過去的傷痕了,天呀,你要怎樣來主宰我這無著落的心呢!

  在此除每天緊抱著英華辭典,面著枯燥無味的課本之外,其他的生涯就全葬送在孤獨的無聊裡了。不要說同學們是連半句話也說不上的,就使她們於唱完「毛毛雨」,擦完脂粉之餘而想和我攀談時,我報答她們和我之間是隔著高厚的一道垣壁了,我要努力讓自己成為一個沉默無聊的孤零者哩!

  自己一個在抽著嫩芽的籬笆下慢慢踱著,聽著自己輕勻、沙沙的足音時,真領略了不少生平所未有的幽寂的情調啊!

  窗外那片麥田已展開成無盡的綠波了。這時故鄉正是綠滿郊原,春風沉醉的仲春晚上了,但這裡的柳條卻還未到翠拂行人首哩。唉,故鄉呀!母老家貧的故鄉呀!……更有我那蒼白瘦臉的他呀!你這時漂泊到哪兒去呢?在春濃的南國風光裡呢,抑是在春雪霏微的北方呢?……但願你能夠把我這可憐的女子忘掉了,努力你的事業,幸福地再和你那消息隔絕的昔日愛人重圓好夢!那我這被遺忘的孤獨者,是願意寂寞地過我的一生的!……唉!唉!

  我幾乎忘記寫下今天較為可紀念的一回印象了。當我早上挾了課本,擁擠於上下課所必經的樓梯上時,照例眼前那幾幅肉感豐富的女同學們的裹在花花綠綠的旗袍子搖擺著的臀部之中,卻雜了一個黑裙深綠色上衣的看來不像肥白的浙江女人的身子來。她和我同跑進上法文課的講室裡,這給我那無聊賴的心情以可注意之點了。她有著一個不施脂粉的微赭的長臉孔,和一對靈光射人的藏在微處的眉峰下的眼睛。照她那臉勇毅沉著的表情來看,她不是毫無社會人生經驗的嬌嫩的少女了,年紀約有廿多歲吧?我想再細細地注視她時,那教授已開始講解動詞的時間性了。以後整天都沒碰見她。

  二月廿七日

  上海真成了激刺性濃厚的一個國際上的都會呀!昨天傍晚我一直散步到電車站上去,茫然地跳上了電車,又茫然地在外灘那裡跳了下來,匝著寒威猶存的晚風,這都會的整個的縮影是開展在我眼前哩。黃浦江上麇集著的船舶,和由那各色不同的煙囪裡發出來的尖銳刺人的慘叫聲;馬路旁停著的那些擦得光可鑒人的成一行列的汽車;巍然壯麗的外國銀行等的建築物,在黃昏裡拖著他龐大的陰影於地面,陰影上有珠光寶氣,顯露於汽車窗裡的飛馳來去的外國貴婦人,紳士,我們的時髦漂亮的少男少女,跑著的成群的由工廠裡出來的疲乏的工人,彳亍徘徊的無聊的流浪者……那些,都在它的陰影中紛擾著;不知不覺地那消沉下去的熱情,又在心頭激蕩著了,我應該幹我所該幹的事情,跟著他,跟著他盡我應盡的天責,讓光陰這樣無聊賴地白白消逝去了還有什麼意義呢?……但是,但是在這樣的境地裡的我真不能維持那激昂的情緒哩,在夜燈粲然的淒冷的歸途上,我的心又仍舊給落寞的情懷佔領去了。

  唉,世間還有什麼會比處女的第一次無著落的愛所感到的悲哀?……

  近來每每感到精神不濟,頭痛心跳,唉,不說也罷了!

  原來那天我注意著的她叫王淵如,和廣東人李同房子的。我今天把文選拿還李去,才知道她是新進來的同學。她把那深沉的眼光向我掠了一下後又挺直腰杆看她的書。李說她整天除吃飯散步外都是這個樣子地坐在案前。

  「她倒和我有些相像呢……」我這樣想。

  昨夜忽然夢見他,夢見和他在校園裡的草地上坐著,他忽而像過去那樣緊握我的手兒仍是低頭沉思!……啊,在世上有誰能告訴我他的行蹤呢?……

  三月初一

  我和王認識了,我們認識的經過是這樣的:

  今天的氣候暖和極了。晚飯後我跟著那天末逐漸蒼茫下去的紅霞,慢慢在一碧無涯的麥田中踱著,讓整個的心融化在駘蕩的春風裡了。循著麥田塍轉了一個彎,踱到一家古舊村屋前面。門前幾株毿毿下垂的柳條下面,兩個紅衣的小姑娘正嬉笑地拍著皮球,跳來跳去地就像一對蝴蝶。我呆望著她們,追憶起去年和那些小學生們一起玩的情景來。「啊!我的童心消失到哪裡去呢?過去那天真活潑的少女青春期,現在在這樣陰沉的臉上怕連一些痕跡也找不出吧!……」我正沉醉在傷感的情懷中時,忽然背後有足音傳來了。回頭一看,那正是王呢。她兩手放在背後地跑近我的面前,把她那沉潛的眼光向我目禮了一下。我像受她的催眠般竟向她點起頭了,她也在冷然的臉上綻出一絲笑意來報答我。

  「你也喜歡到這兒來散步嗎?」出我不意地,她把懇摯的聲音向我發問了。聽她的口音像很習熟,倒像從前聽慣了般。

  「您貴鄉是哪兒呢?」我不覺冒昧地問她。

  「啊!是成都……」她漠然地答。

  「成都!……」我的心房激蕩起來呢,原來是他的同鄉!「啊,風景幽麗的一個故鄉啦!」我勉強找出這句話來彌縫我對成都感到興奮的表情。

  「是的!……不過我離開故鄉已很久了。你的呢,是南方人吧?」她把那對眼睛朝遠處望去,不經意地說。

  「我是嶺南人,我的故鄉是廣東×市的近村……」

  「廣東!啊,那兒的風光也是很好的,聽說那兒的革命空氣還很濃厚呢!……」

  她忽而把眼光收轉回來射著我:「你從廣東獨自跑到這兒來讀書麼?……」

  她定感到我冷僻的態度吧?定在同情我的孤獨吧?……

  沉默了一會,她向我說聲再會,把慈和了的眼光向我望了幾望,像叫我不要再孤零地站在那裡般,向前跑去了。我只把眼睛跟著她那深綠色的上衣在暮靄蒼茫中消逝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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