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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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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偏私的青春也帶給她蜜似的溫情,在誰個的青春裡沒有一段溫情的Romance呢?黃昏的村野,寒雨霏微的道上,像掉進軟綿綿的蜜糖裡似的躲在辛同志的懷中,她很大膽地吻了他那綻著柔和的笑意的,顫動著的口唇! 現在只要有意地追思起來,那就連自己的指尖也會感到當時的特殊的滋味哩!在女人的一生,處女的第一次浸浴在戀情裡的感覺是深深地印上腦膜的呀! 可是我們的小蘋所以和別的姑娘們不同的不是她不需要這蜜似的溫情,而是在這鬥爭的生活裡,她需要的是更偉大更熱烈的革命的愛情呀! 當晚G村的農民們就在烏祠堂裡聚集起來歡迎這革命的領導者——党的青年部長辛萍君!聽了他的高興的演說,他們是喜歡得來感激似的高呼著!……而現在呢!現在這曾經領導著群眾的知識分子是背叛了革命,生活在群眾的血汗裡的落伍者了! 第二天天一亮的時候她和他便趕回城裡,哥哥拉住她的手兒說: ——現在我們村裡是準備著再進一步的抗租運動了,這是很隆重的一件事情呀,雖然時機還沒十分成熟,我們的敵人還有許多!……可是,我們是願意把最後的生命交給這一次鬥爭的了!……小蘋!…… ——好的,哥哥!你們準備著罷!這是我們最後的一次呀!在城裡,我是刻刻都記掛著我們的農村的!我曉得盡我的力量幫著這事情幹著的!……還有,這辛同志他也是站在我們同條戰線上的鬥士,他是努力替我們盡力的,我曉得!…… 她緊握住哥哥粗大的手掌。哥哥好似有點不捨得她離開了農村的樣子! 她離開了哥哥、媽媽,離了整個親愛的G村!誰會料到這一次的別離竟成了永訣!現在她已再不能看見親愛的他們,不能看見那未經鐵蹄蹂躪,整個在欣欣向榮的農村了!…… 一回城裡,工作依舊把人包圍了去,她忘記寒雨聲中那溫馨的戀情了。在會議席上,在群眾堆中,她也常常碰見了他,但這個時候的他是緊握住手兒,濾過那波濤洶湧的大海上的同舟伴侶,是一同團結在鬥爭熱情裡的敬愛的同志!他的紅唇沒有浮綻著柔婉的笑痕,有的只是莊嚴的,憤發的光彩! 「小蘋呀!為什麼你總是不喜歡和我私下談談呢?我們不可以親密一點麼?……」 「你的眼睛閃動得太動人了,你把我的心靈一熠一熠地奪了去呀!……」 這迷人的溫情也會打動了她,處女的柳絮也似的心情是經不起這春風般吹著的甜蜜的言語的!於是她會忍不住倒在他的懷裡,捏著他嫩白的手指或是撫摸他柔軟的黑頭發,把他叫著「傻孩子」了! 然而許多次這溫情像給她胸中的烈火消滅了去,軟紅的迷夢完全引不起她憧憬著的柔情,滿滿地填在腦中的是兇猛粗暴的鐵錘、刀劍!毫不躊躇地把他拒絕了! ——辛同志!請不要盡對著我說這些話兒罷,我忙著哩!難道你卻很悠閒嗎?你的工作呢?…… ——好忍心的姑娘啊!真是個鐵似的女鬥士呀!……好,大家努力罷!我就幹我的去了! ——謝謝你呀!這樣我才愛你呢!…… 不覺地對他笑了。於是各人便分手幹著各人的事情。 薰風漾著麥浪似的溫情陶醉了她,他方呢,那熊熊烈火一般的鬥爭越是猛烈地燃燒著,就在這兩種不相混和的氛圍裡,她度過了城裡的落花時節。 歷史的車輪輾上了險惡的軌道!就在這一度革命的高潮達到了它頂點的時候,颶風施行它最後的暴力,排山倒海地覆下來把它壓成無數的浪花,飛濺得整個的中國都沾滿可驚的白沫! 黑暗的一方風馳電掣地掩覆了剛要升起的光明!它用著可驚的速率伸展到大地!反動的鐵蹄衝破了欄柵,踐踏到稚嫩的園地來了! 黑暗和光明早已起了分野,後者是暫時給消滅了!整個的中國已陷進黑黝黝的深淵,而消息閉塞的T城,依山臨水的G村卻反而在茫茫的大海上浮著一兩點閃爍的燈光,想延長那微弱的光明!他們已長起萬丈的鬥爭烈焰,這烈焰沒有暴力的撲滅是不願自行掩熄的呀! 兇惡的暗潮快要淹沒而來的前幾天,鄰村鄰縣都嘯動起來!T縣也難逃這必然的劫數,在那反動勢力高壓的下面,她們還奔走呼號地盡著最後掙扎的力量! 小蘋有兩天晚上沒有睡覺了,褐色的亂髮在頭上蓬鬆得像一團乾草,睜著兩隻充血的大眼睛,歪了頭兒不斷地運算她們的計劃! 哥哥老是沒有碰到的機會,他曾一次進城來找她,但沒有碰到便匆匆地跑回去了!這幾天來有的說他已跑出S埠,但有的又說曾在什麼村上晤見他。外間的消息已和這兒隔絕,反動分子是明目張膽地幹起來了,她和萍君們都好像一群給捉到甕裡來的小動物,轉來滾去盡找不到一條出路!但他們依舊拼命地和反動的壓力鬥爭,奮力著掙扎著! 她沒有餘力兼顧到自己的農村,不能跑回去!她曉得哥哥們一定不會屈服在暴力下面的,他們只有奮鬥,雖然到頭來或許只有犧牲!她也認清自己當前的任務,只要有一絲的希望她便盡力幹去的!哥哥粗大的手掌好像什麼時候都緊緊拉著她的,她沒有畏怯,畏怯自來就不曾閃上她的腦海! 她們躲在一家兒子是個青年小販,母親是六十多歲了的浣衣婦的熟識的草屋裡秘密議決她們的案件。這兒一共只有五個忠實的同志,平時那些投機分子現在躲的躲,背叛的背叛了! 在慘淡的豆油燈下,聽著附近的城樓已經敲了三更的鼓聲! ——好!同志們,就這樣結束了今晚的會議,各人進行各的工作去罷!…… 她睜著那充血的大眼向大家溜動了一下,眼睛雖因失眠的緣故失卻那閃動的光芒,但燃燒著的氣焰把同志們的睡意都掃除淨盡! ——他們早已嚴重地偵察你的行蹤,這你是知道的。為了我們整個的目標,小蘋同志!你應該躲在這兒不要出去了!團結起各個工會來的任務我來代你幹去罷,我自然曉得盡力幹得好好的!…… 萍君握住她的兩手。 ——但我終須不能死躲在這裡的,我還要跑回G村去幫他們聯絡起各村的×會來和我們一致行動,這是緊要不過的事情啊! ——那更使不得呀!聽說今晚上各個城門都站了檢查員呢,他們是真的幹起來了! 另一個小個子的同志搶著說。 ——呀!那你還不早點說出來啊?他們把我們截成兩段了,沒有農村的援助是只好束手待斃的,這幾個毫沒武裝的小工會能夠幹什麼呀?外面是一點都得不來信息,究竟我們黨的中央組合是怎樣了呢?……大家的臉上都罩上深灰色的濃霧! ——可是,幹終歸要幹的啊!不鬥爭,難道向敵人們暫時屈服了麼?勇敢的同夥呀! ——她立即跳起來說。 ——辛同志!那請你代我盡力去罷!我一定要籌思出來更安全的法子。 他們陸續地出去了。 吹熄了豆油燈,黑夜裡她一面靜聽著老婦人低微的鼾聲,一面想來想去總想不出怎樣飛出這牢獄似的縣城,回到G村去是無望了! 她守望著由屋頂的一方玻璃小窗眼所透進來的天空漸漸灰白著。 盼望著他們,但自朝至午任等都沒有他們的足音!下午的時候了,外面好像響了幾下槍聲,她驚疑著,沒有一會屋裡的老媽媽顫巍巍地走回家來! ——是什麼災禍呀!天王爺!……先生們通通給抓去了,經官兵們……! 她慌張得枯瘦的老臉孔好像縮小了許多。 ——怎麼呀!你,你說的是這些先生們…… 她急得來好像熱鍋上的螞蟻,下意識地指頭咬住了! ——這些來這裡坐談的先生呀,還有許多,許多!官兵們到各個學校、工會……還有人家裡都搜掠透了!他們亂抓了人,又放了槍呢!東西好的都給他們搶盡了!唉,真不曉得是怎麼來頭的災禍呀!……我在女學堂裡替姑娘們洗衣服的,但不好了!官兵們一哄地沖了進來。不問情由,把姑娘們有的連衣服都脫光了!……唉,可怕呀,天王爺!這是鬧什麼亂子呢?她們赤條條地給抓去許多個呀!真是…… 老媽媽的老淚撲簌地滴下來。 ——完了,我勇敢的同志呀!……都給抓去了嗎?…… 還沒有關上的獨扇門閃進來一個穿著肮髒布服,戴著寬大的破帽子,胸前還系著一方廚夫似的白布圍裙的男人!他那幾根不能掩飾的嫩白手指按在推開來的門扉上,使小蘋跳起來了! ——是你麼?萍君?…… ——完了呀!小蘋……但幸而我們總算碰在一起了!…… 他張開兩臂來把她攬住了。 ——可是我們怎能悄悄地躲起來呢?……我們是不會退縮的! 她推開了他。 ——完了,完了!工會都給他們早已占奪去了,同志被悄悄地抓去了!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變呀!天沒亮的時候我得來這些消息,只好躲進姊夫家裡去!……然而我掛念著你,死我們也要死在一道!趕這混亂的時機我逃出來了!……我們自然不會退縮,但現在是一線的出路,一絲的力量都沒有了!……姊夫說G村自昨晚上給統治者軍隊包圍了,農民武裝起來抗拒反動的軍隊,但混戰到上午的結果是失敗了,實力上萬萬抵抗不住了!你哥哥不必說了,你母親和多數的村民們都給立地槍決了去,烏祠堂和一些瓦屋是給燒毀了,家畜錢物是給洗劫了,G村現在只有逃難的一群災民和一片烽火還沒有熄滅的瓦礫!…… 他一氣呵成地滔滔說著! ——呃!…… 整個的世界在她腦裡翻騰過來!在眼前,黑沉沉的一片裡閃著一堆堆鮮血淋漓的屍體,閃著哥哥們的臉孔……又漸漸地這一切都飄浮而去,黑沉沉的一片吞沒了一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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