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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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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這是什麼一個地方呢?怎麼老像是在夜裡呢?…… 漸漸感到自己是躺著的樣子,全身都松解了般連動彈一下的念頭都沒有起過!她昏沉沉地盡浸溺在恍惚可疑的境地裡! ——唉,我失去了工作嗎?為什麼老在夜裡躺著呢?…… 深灰色的濃霧中老是浮現著一個模糊的影子,這是誰呢?她真想和他講話,但喉頭好像給什麼悶塞住了,自己整個的存在就如一團沒有意識的棉絮! ——小蘋呀,醒醒罷!……小蘋呀!…… 漸漸地她感到一陣陣低微的聲音老像在喊著自己!這聲音好像就從那模糊的影子中發出來! 這聲音真溫柔極了,樂音似的盡在茫茫然的腦際回旋! ——唉!……是媽媽嗎?是哥哥嗎?……這聲音,這影子!…… ——然而,都不像啊!……哥哥和媽媽呢……他們,他們不都是沒有了嗎?…… 一陣漆黑無邊無際地壓下來,鮮血在裡面飛濺!…… 漆黑漸漸散開了,深灰色的濃霧裡又漾著輕柔的聲音。 ——呃!是你麼……?辛同志!…… 模糊的影子忽然很清晰地在腦上映現! ——是他,是他啊!…… 她想喊出來,但喉裡只透出一絲短促的氣息。 ——呀!你醒過來罷!……小蘋呀!…… 這輕柔的聲音現在更可以清楚地聽到了。她記起來過去的斷續的一些殘痕,但這些又給那濃霧弄得模糊著了! 為著這病,他和她才能夠安全地從緊張著危險的T城逃走出來。 那是黑暗暴風雨後的第二天晚上,他穿了女人的衣服,她卻緊緊地被裹在被窩裡,抬進泊在草屋後面的小河上的船艙裡,老媽媽護送著,她的兒子給她們搖船,說是重病的親戚要送回家裡,沒受檢查的小船由城河搖出城外去了! 他帶著她投奔到七八十裡水程以外的姑母家裡。這是一個很靜謐的桃源似的農村。這兒自來就沒有所謂革命的抗爭!叢疊的山丘雖然並不險阻,但卻深深地把它三面環繞著,只有一條小小的河流從西方的田野裡很曲折地流進來。革命在高潮時所濺起來的浪花沒有超越過叢山疊嶂散佈在這裡,化石般的農民們的腦袋只曉得謹願地耕他們聊以自給的田地,不曉得別的什麼希求;但最大的原因卻是外面統治者的鐵蹄很少踐踏到這裡,而這兒又因了是創立不上幾百年的新村,農民間很平和的,沒有什麼專橫的地主,到外面交納的租穀也比別的村民們少一些。 姑母的家庭是個目前還能夠安和過活的農家。她沒有丈夫,有兩個兒子和一個媳婦。小的兒子是個活潑的,憧憬著外面複雜世界的十七歲的孩子;大的卻是只曉得勞力的忠朴的農人。他們是勤儉過活的農戶。 姑母有一所落成不久的新瓦屋,除自己耕作的外還有幾畝租給人家的園地。她能夠供給侄兒的生活,她充分地同情他,他的逃亡在她以為就和給奸臣讒害的落難狀元般相似。表兄弟們也歡迎他的來臨,他們眼中的他是神聖高貴的讀書人,政客,他們都勸他靜靜地躲在家裡,等到天下太平了那才到外面升官發財去。 小蘋害的是熱病,一連幾天都躺在昏睡的狀況中,這村裡當然沒有什麼醫生,村民們的生命除了憑自己的經驗調養之外是由他自生自滅的。姑母替他著急得求神問卜,他卻整天整晚只有守在她的床前,低喚著她的名字,偎著她滾熱的臉孔和按著她跳躍著的脈搏,把腦中記憶著的對於病人應有的調護方法都謹慎地施用著。 過了危險的期間,她清醒了。她曉得自己經過不幸的鬥爭,現在是逃亡著的,成為只好躺在床上的病人了。 她老在追憶那不幸的鬥爭,那太使她痛苦了! ——唉,辛同志呀!我要復仇的,我們終要勝利的!…… 這樣的言詞常常在她病弱了的唇中溜出,失了光輝的大眼睛在瘦陷下去的眼眶裡突突地顯露著! 而他一定著急起來,很溫和地安慰她,哄她忘記了過去的一切! 他為她每點鐘都按著脈搏,很細心地謄記在記著她的病情的表上,把溫柔的口唇貼著她烘熱的額角,把一調羹一調羹的開水喂給她喝……! 在他這樣溫柔的愛撫之下她只好拋去心頭的記憶,很馴服地閉上眼睛沉沉地陶醉著夢般的境地。 他曾酷愛文藝,讀了許許多多的中外古今說部;而且他很會講,溜著輕柔的春風似的聲音,慢慢地,滔滔不絕地講著,水銀般地滑進她病弱的腦袋,把裡面的創傷輕輕地洗淨了! 她愛聽《三國》《西遊》,而尤其愛聽《水滸》!她叫他兩次三次地重複講著,張開口兒,孩子似的憧憬著那趣味濃郁的幻影! 當他每次呻吟著想一想要講的資料時,她撒嬌似的說道: ——一定完了哦!我不相信你的腦裡會裝上那許多東西的!還是再給我講著林沖罷,講著魯智深罷! ——哪裡會講完哩?是太多了反而打算不定要先講那一部好呀!……林沖太濫了,我要講別的新鮮有趣的啊! ——真的還有了更有趣的麼?那便快講要!你真比我聰明呀! ——不是比你聰明而是比你有機會多讀罷了,你才是聰明不過的女子呢!小蘋!…… ——就是沒有機會啦!小的時候讀得太少了,太簡單了!以後不曉得還有躺下來靜靜用功的機會麼? 她感慨著了! ——現在不就是機會了嗎?等你好了的時候,我們一同來讀著心愛的書本子,真是幸福的生活哩!……文藝要有相當的素養才會領略的,以後你就研究著吧!…… ——那還是專供你們有產有閑的人們欣賞去罷!我們現在處的是怎麼樣的一個時代呀?……好了的時候,病好了我們不是依舊要找機會幹著的麼? 她又興奮起來了。 於是,他又像哄孩子似的把她的心情哄得慢慢地平靜下去。 他還時常對他吟誦了一些詩詞,開始他只像唱催眠歌似的哄她睡下,但這漸漸地打動了她,比講故事更加使她愛好起來了。 她是女孩兒,那歷史以來所賦與的柔情雖給要鬥爭的烈火狂風消滅了去,但現在她是臥在病榻上,是躲在愛人的懷裡,她的心情是怎樣的脆弱呢?當那雋永動人的詩句,從可愛的他的唇裡輕妙地溜出,婉轉地漾進腦中去時,宛如一個柔弱不過的姑娘似的,她把頭兒靜靜地倒在他的腕上,帖帖服服地不想動彈,兩人的靈魂融合起來,流進那神秘的,美妙的渺茫裡了! ——你這樣愛好文學的麼?愛好詩句和故事的麼?……真是可愛極了的小蘋呀,在你這樣沉醉著的當兒!…… 顫動著情焰的他的雙唇會緊緊地吻上她褪了色的薔薇似的臉上! ——我曾為你作了許多詩句哩,在碰見你的第一天起!你的眼睛真撩動了人呀!…… ——真的麼?你為我作了詩句,為我的眼睛麼?可愛的你呀!……為什麼你會愛上我這樣一個粗陋的女子呢?我不是不懂得詩這東西的麼?…… ——你才是真懂得詩這東西的姑娘哩!像你這樣的女子才是奪去了我的生命的愛人啊!失去了革命,但我現在是獲得了你的愛情了,更可寶貴的愛情了!…… ——這便是我們兩人間的愛情,而它會使你沉醉,使你忘記了一切的狹小的愛情麼?我也愛你的,然而我不要失去了革命,我們應該永久和它同在呀,我們不是要勝利的麼? ——是的,要勝利,要勝利,為了我的小蘋的緣故革命一定會勝利的!…… ——那你高興極了!萍君呀!快把你為我作著的詩句念出來罷,念給我聽聽罷! 溫馨的時光偷偷地在病榻上溜去了二十多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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