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鏗 > 重新起來 | 上頁 下頁


  小蘋度著她十七歲的青春了。姑娘們在這個期間正像一朵嬌豔的玫瑰,幸福和青春原是聯繫在一起的呀!然而我們的小蘋卻剛剛是兩樣!她是一株由荊棘叢中茁長出來的喬木!她沒有沉醉于處女的軟紅的夢,而是處身于洪濤烈火當中!

  青春給她帶來了狂熱的革命情緒!

  她的青春也剛好帶來了中國的革命高潮,那是一九二七年的開頭。G村的土地早已在鑄就了的鐵墳下面翻動,農民們早已在裡面嘯亂,看看他們快要衝破這若干世紀以來,重重地壓在上面的鐵墓了!

  G村掀開它一頁鬥爭急劇的歷史。

  現在小蘋是G村××協會裡面得力的一員女鬥士了!雖然剛剛是十七歲大小的一個農女,但她腦裡裝著的是滿滿的革命意識和有生以來便需要鬥的事實!幫助哥哥們領導有著千余個農民的G村來開拓它的新命運,她是協會裡的文書部長和婦協G村分會的領袖。

  哥哥為著努力工作的緣故忙得來自己幾畝田地都無暇耕種!兩三年來他們的一家三口在物質上依然過著刻苦的生涯,但兄妹倆的精神是跟了村民們改善了的生活般有了可驚的進展!

  哥哥把粗大的臂膀高撐起減租運動的旗幟,和村民們向躲藏起來的地主門前呐喊,走進軍警森嚴的城裡向統治者示威!妹妹卻站在長堤上或烏祠堂的門口,對一些落後的農民們大聲地喊著口號,熱情地演講著。

  曾一次哥哥因為鬥爭的緣故給身上受傷地抬了回來!母親嚇得號哭了,但聽了這消息的妹妹還坐在烏祠堂裡飛動她的筆尖,起草著重要的宣言。

  從G村婦協的支部,她被選進城裡總會充當常委了。

  拖著褐色亂髮編成的辮子,上衣襟上插了一根舊的自來水筆;圓而黑的臉上透著滿滿的紅霞,黑而大的眼珠睜開來閃動著光輝。她身上的妝束和農村沒有什麼不同,不同的只有從今天起她系上了一條短的藍布裙子。她把裙子拉得很高很高,為的是便於走路的緣故。但她穿的是短統的襪子,走起路來她的膝頭便很不客氣地裸露出來,然而她完全不打算到這些事情。

  就是這樣的一個農女,小蘋,她以G村代表的資格,到城裡來的第二天,被全縣各界代表大會的主席介紹著起來演說!

  是第一次她站在許多不熟識的群眾面前溜動著大眼睛!有點茫然的樣子了!但她即刻把握到自己,激越的聲音從她口中散出,她差不多把腦袋裝得滿滿的東西都從口中傾瀉出來!

  粗大的手掌在台下雷似的轟叫起來!

  她躍動著小辮子走下臺去時,他,縣黨部代表辛萍君搶著起來發言了。他說:有許多革命的知識分子老以領導者自居,看輕了工農群眾!但現在請他們自己批評一下罷!中國的無產階級和婦女對革命的認識不是已達到可驚的進展嗎?像G村的代表便是一個好例,有誰能夠比她說得更真摯,更熱烈的革命理論呢?除了真正的工農群眾!……大家應該一致贊同她們所提出的運動方式,她的呼聲便是我們幾十個工農代表的呼聲呀!……

  與其說小蘋的言論引起他的讚歎,那還是她那時閃動的大眼睛把他從心靈深處給熠動過來的更為確切吧!他是個小資產出身的革命者,是浪漫的、熱情的青年。他受了現社會的所謂高等教育,但大學還沒有畢業便跑回家鄉來充當教員——那一半是因了他沒落的中產家庭不能賡續給他求學的經濟負擔,而別的原因也是他自己對無聊的學生生活已起了厭倦!但粉筆黑板的灰色生涯更使他苦悶,而社會的黑暗面也開始映進他的眼膜!於是他把雄心收拾起來盡付之流水,他憧憬著不可捉摸的烏托邦,沉醉著浪漫的文藝熱,然而這些沒有使他得到安慰,像一隻失了重心原力的陀螺般,在地上東突西竄地盲沖著!

  而剛剛在這個時候洶湧起來革命的狂瀾!於是他找到了自己的出路,他熱狂地追求著能令他奮發起來的事業。

  雖然只有二十三歲的青年,但前部的青春於他是無聲無息地溜過去了!現在他要緊緊地把它抓住,加倍地享用這殘留的青春。他需要革命,但他還需要生命所必不可少的異性的愛情!

  愛情始終是神秘的東西吧?!它不停留在時髦的女學生,党的女職員同志,或別的美麗的女人身上,卻毫不躊躇地投進在一個粗陋的農女的大眼睛裡!

  不僅僅為了一對閃著光輝的大眼睛呀!她全身質樸簡陋的妝束在他看來是另含有新鮮的,浪漫的少女的姿態,是一種純潔高超的神韻!

  這可愛的神采深深地抓住了他的心靈,本來他的生命只有追求著熱情的革命,而現在這熱情中另茁長出一根有力的萌芽了!

  但她呢,她不懂得這樣的愛情的,她愛哥哥,愛媽媽,尤其愛整個的G村同夥們和階級相同的無產群眾!

  這時對她表示贊許,對她們的鬥爭表示同情的萍君給她是一個很好的印象,她曉得那是一位和李先生同樣的革命知識分子。

  在城裡她依舊忙著她的工作。現在沒有哥哥們來拉她的辮子或者拍著她的肩頭了。一同工作著的幾個女同志們她感到她們不是真正的革命同志,孤零零地總是和她們合不上!她曉得自己是個粗陋無文的農家女,女學生出身的姑娘們定比自己高明得多。但漸漸地她推翻了這樣的念頭,這些同伴真使她失望!

  「Miss小蘋,今天參加軍民遊藝大會的演說詞你預備去罷!我們到時都要表演遊藝的!……」

  「小蘋同志,請你把裙子放低一點可以不可以呢?會場裡露出整段的膝頭是不大雅觀的呀!……衣袖便要短得露出整支臂來算時髦的,但你的袖子卻偏偏這樣長!」

  「你為什麼連雪花膏都不搽一搽呢?小蘋姑娘!到城裡來後不把服裝改良改良是趕人家不上的呀!……」

  「同志小蘋!你的文字做得還不差,但你太不懂得藝術了!革命是需要藝術化的啊!請多讀一些關於文藝的書本罷!我可為你介紹!像飛絮、落葉……這一類的文學便是現在頂流行的戀愛小說呀!……」

  「……」

  「……」

  這便是女同志們對她的談話。她看穿了她們,她們不是為戀愛、為虛榮而來革命便是想借此開開無聊的心!她們對資本主義時代的物質誘惑不能排遣,她們完全不曉得精神上的向上!只是一團肉,一團毫無生命的專供同樣墮落了的男性玩弄著、蹂躪著的肉體!

  她忍不住的時候便睜大眼睛來替她們解釋革命的意義,怎樣才是新女子的人生觀。但她們不是噘起口唇來射開了去便是哈哈地把她譏笑起來!

  她憤恨她們,但她更加緊自己的努力。她們整天只找著機會跟男同志們到什麼地方去遊玩開心,到什麼遊藝大會和娼妓們一同表演肉麻的歌舞;還有不是整天躺在床上抱著戀愛小說便是整日裡忙著寫情書,燙頭髮……!她們把辛苦的繁重的工作都推到她身上,但她從來沒有推避一次的,高興著連忙幹去了。

  在城裡她體驗了複雜的勞動群眾的生活,更慘酷的手工業工人待遇和兩重壓迫下的女工貧婦們的苦況!她努力地領導著他們,指示他們應該怎樣起來抗爭!

  工作把她整個包圍著。

  是元宵節日,全城裡一對對新懸在門前的紅紙燈籠還未透出光亮的燭影,代替了亮晶晶的一輪明月的卻是紛紛點點的滿城寒雨!

  剛從黨部裡散會回來的小蘋,褐色的亂髮上綴滿了珠珞般的雨珠,跑回住宿著的婦協會去。

  ——小姐們通通給先生們分頭請吃節酒去了!大約晚上沒有十一二點鐘是不會回來的!只可惜晚上躲去了月亮,不然我們兩個倒可以清靜地坐談一下!……唉,看你真是忙死了,誰個姑娘們像你這樣不貪快活哩!……

  她剛剛跨進了大門,愛和她嘮叨著的女雜差便迎著說了一大堆。

  ——呃,要我這樣忙著才是快活呢!……

  她笑了走進自己房裡。揩一揩頭髮後,便伏在案頭把剛才的決議案重新整理著。

  鄰家送進來一陣陣的爆竹聲!忽然,她憶起家來了!憶起幼年時和哥哥在這個晚上便合力築成一個瓦塔,在月光下的爆竹聲中又把它燒毀了,自己和孩子們攜著手,繞著那射出美麗的火光的瓦塔跳著,唱著無腔的村歌。呀,那是多快樂的遊戲啊!

  像醒覺過來般她連忙屏去自己的童心,依舊低頭理完了她的工作。

  把腦袋清一清,今晚上是沒有什麼事情要準備的。於是回家去的念頭又襲了上來。她掛念著哥哥們的工作近來不曉得怎樣,離別以來雖還不夠一個足月,但不曉得整個的G村群眾可有了什麼進展?

  跳起來脫下鞋襪,把裙子拉得更高些。從縣裡跑到G村沒有灰築的官道,只有一下雨便泥濘滿路的小田徑。她赤著足穿了木屐子,檢出幾冊刊物來準備送給烏祠堂的新組織成功的農民俱樂部,跑下樓來和女雜差商借竹笠。

  ——你這個樣子便想回去嗎?不怕在城裡碰見那些先生們麼?……

  女什差驚詫得笑了!

  ——我怕什麼呢?我是慣了的!

  她戴上大的竹笠子。

  剛好這個時候從門外閃進一個人來,他穿著閃光的雨衣。

  ——小蘋同志在裡邊吧?說姓辛的要找她。

  來客對女雜差說。

  這聲音使她立刻注意到來的是誰,她高興起來。

  ——在這兒呀!我剛要回家去哩!

  ——啊唷!我可認不出是你來呢?……

  他又驚又喜地看著那兩隻深覆在竹笠下面的大眼睛,這眼睛放射出越發可愛的光輝!而她這樣瀟灑自然的裝束更是動人極了!

  她笑著把竹笠除下了。

  ——怎麼?有什麼事情嗎?……

  ——要有事情我才可以來找你嗎?今晚上就是因為沒有事情做,才想找你談談呀……他也笑著脫了自己的雨具。

  ——我們不是剛在會場裡碰到的麼?此刻你來了我便以為是部裡又發生了什麼特別事情哩!

  ——你整天都擔心著工作呀!……

  那光輝閃動得他的心頭跳顫起來!

  ——那裡?……我真高興和你談談的,但對不住呀,此刻我要回村裡去啊!

  ——那我只好告辭了!……不過,晚是晚了,又下著雨,你自己一個在村野上跑著不太孤寂嗎?……

  他很戀戀地注視著她的眼睛,口角上浮著溫柔的惆悵的微笑,白嫩的手指玩弄著雨衣的鈕扣,只是不願意離開她的樣子。

  一陣奇異的衝動在她心上跳躍,她忽然感到他的可愛了!她從來就沒有領略到像他這樣的男人的溫情的微笑,那像醇酒般濡進她的靈魂深處,醉了似的她凝住自己的眼光。

  「他可愛呀!……」腦中閃上已經組織起來的這樣的一句!全身的血管中好像流著無數的輕輕咬嚼著她的肌肉的小動物,而這種咬嚼是引起來新鮮的,甜蜜的快感!

  她再感覺到頰上漸漸地烘熱起來!

  兩人都低頭沉默著。

  ——那,那請你一同到我們村裡去好嗎?路上可以一面走一面談談,不是不寂寞了嗎?……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終於說出來。

  ——好的,好的!我真高興呀!……我們去罷!

  他笑得露出一列細白的牙齒來,這牙齒也使她感到可愛極了。

  ——還有,辛同志呀!我要介紹你給我們農會裡的同伴們,他們定歡迎你呀!你是個努力於我們的鬥爭的同志呀……

  她立即記起來這可愛的他便是熱情于革命的敬愛的同伴,他有比自己更加高深的學問,他的言論常常會使自己折服的啊。

  她跳躍起來,戴上竹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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