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馮鏗 > 重新起來 | 上頁 下頁


  低濕的雲團一堆堆地在漏出來的青空上移動,漸漸地展開了整個蔚藍得像用頂好的藍墨水染成的天空來。而在這長空的角落,那給早霞渲映得紅紫燦爛的一方卻張開著它的笑臉,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但這天空已閃耀著晴朗的可愛的春光了!

  在彩霞底下,在遙遠的東方,那兒聳立著筆桿兒也似大小的煙囪,在靜謐的晨空裡浮上一縷縷不大飄動的黑煙。

  就在那些氣管吐出它在今天中的第一口氣,那是晨星還在灰黯的空中閃爍著的時候,它吼動的聲音把小蘋從夢中醒覺過來,這聲音還混著江頭汽笛的尖銳的叫聲,蕩漾在她的腦膜上。

  「他們又在開始一天的勞作了!」從夢中還緊緊把她攬住的愛人腕裡鬆開,她跳下床來。

  沉浸在夢裡的他臉上盡浮泛著無限溫和甜蜜的笑痕。頭部頑皮地斜貼在枕上,柔黑的亂髮遮掩了他緊閉著的眼睛,女人似的紅唇因為笑著而綻出一角細白的牙齒!……可愛極了,完全是三年以前初戀著的辛同志呀!這小口,這蜜似的溫情的微笑正是三年以前,她,一個無邪的小姑娘會把他戀上的緣故吧!

  她不忙著穿上衣服,卻輕輕地俯下去吻了他的口角。

  漸漸地在這令人迷戀的溫情裡,不幸的暗影在眼前展了開來,把這可愛的他的睡姿掩覆去了。

  走上露臺,在晴朗的藍空下面,她看見馬路對過那一家院子裡的柳條已點綴了繁密的柳眼了。而故鄉的柳樹呢,現在正是翠拂行人首的垂楊了罷!微風漾著春的氣息滿滿地給吸進她的胸頭。她想起別離只有十天左右的南國風光,更憶起多年以前,就在這樣的春光裡愛上了那撩動人的溫情的笑臉!

  明媚的春光中忽然又襲上飄蕭的暴風雨,湧現起崩塌糟亂,血肉模糊的慘像來!

  那是整個為革命而鬥爭著的故鄉,和為鬥爭而犧牲了的哥哥、媽媽,和別的許多同伴!

  小蘋是個農村的女兒,和別的農民般她血管裡面流著的是勇敢樸誠的血液;但不同的是她壯健的血液裡面還滲著要鬥爭的另一種熱力!

  她生長在G村。那是革命在發源地的K省,大庾嶺極東極東的T縣。浩蕩的珠江支流滾滾地繞過村前,綿延數十裡的K山麓便是這G村所占著的一部。雖然依山傍水地占盡可誇的自然環境,但G村也和別的農村一般,過去幾千年以來盡給鑄就在封建的鐵墳下面!

  小蘋腦中沒有父親的印象!她在娘肚裡的時候他便因為受地主的壓迫受不過,盲目地起來抗爭而給他們弄死了!但父親遺留給他們兄妹倆的是血液裡的熱力。

  和她一道在G村生活著的是比她大了八歲,長成個頑健不過的農民的哥哥,和一位與別的老農婦沒有兩樣的慈愛的母親。

  幼年,在母親和哥哥被榨剩下來的血汗裡她算安和地能夠在岩石嶙峋,和滔滔地流著朱紅色江水的長堤上度過了她的童年。

  長大到十三四歲的農女了,蓄著一根給太陽曬得閃上褐色的光澤的短辮子,和別的村姑一般她不曉得廣大的世間的一切,只有一個圓圓的小紅臉孔和一對黑溜溜的大眼睛。

  革命的怒濤湧進滾滾的C江,激蕩著長堤南岸的G村!映進她的大眼睛裡的有新鮮,奇趣的一切了!哥哥是漸漸地不和人家打架,不喝醉了酒而叱喝母親,罵打著她了!他好像很忙的樣子,農作之後便匆匆地跑進村裡的烏祠堂,和村裡的同伴們或一些由別的鄉村到來的客人們老是在談論著什麼,忙著什麼;有時還整天不見地說是到了縣城裡去幹著什麼事情!

  漸漸地哥哥變得越是溫和了。常常笑著拉她的手兒,撫摸她那褐色的頭髮。他又常常地和母親談論一些不大明瞭的穀租這等事情,在母親那表示駭歎的辭氣中引起來她的注意,她也睜著大眼睛傾聽他們的言論,不時地發出自己的疑問。母親笑了,但哥哥卻溫和地詳細替她解釋,很希望她能夠明白的樣子老是指畫著他粗大的手腕。

  又漸漸地哥哥忽然老捧了一些有著墨的點劃的冊子、紙張,在燈下緊皺起他的兩眉。他說那是書籍,是世上頂可寶貴的,能夠教給人們一切不曉得的東西!

  她睜著眼站在哥哥身旁,把奇異的眼光默默地對他注視著。一個晚上,一陣本能衝動著她,從口中跳出來,她說道:

  ——這些,你看著的這些書本子既然是很好的東西,哥哥呀!為什麼你不教給我認識一些呢?媽媽也認識一些呢?!……

  ——啊唷!女孩子也要認字做什麼呀?你這傻孩子!還不等哥哥的回答,母親從皺痕滿布的臉上疊上厚的笑痕了!

  ——這不對呀!媽媽!……是的,小蘋啊!哥哥真蠢死了,放著好好的機會卻想不起來領你到烏祠堂的平民學校裡念書!

  哥哥哈哈地笑起來,他高興地放下手中的冊子拉著她的短辮子。

  ——真好呀,明天,明天哥哥便領你念書去!……媽媽你還不曉得哩,現在我們的世界裡男孩子女孩子是一切都平等的了。為什麼不呢?媽媽你做了比我們男人苦了許多的一世農婦,難道不想起來解放自己嗎?……男孩子會做的女孩子不也同樣會做嗎?只要她們自己起來參加革命。小蘋啊!你將來定會幫助哥哥幹我們的事業的!你的命運真好呢,小小的年紀便有機會認字了,不像哥哥,現在才……但哥哥可不會輸給你的啊,將來我們看誰會比誰多識一些罷!哈哈!……

  那晚上她的心中好像新長了兩隻翅膀!

  明天,她穿了惟一好看的紅格子上衣和黑布的褲子,哥哥粗大的手掌按住她的肩頭,帶她一同到烏祠堂去。他們的臉上都浮上新鮮的光彩!

  ——小蘋呀!你要過鄉去麼?哥哥帶你到城裡逛逛去麼?一走出低矮的家門,鄰右的孩子都圍住她問著。

  ——都不是啊!哥哥領著我,領著我到烏祠堂讀書去哩!她有些誇傲的樣子,笑著指著插在哥哥袋裡的書本子。

  ——好撒謊的小蘋啊!讀書,你騙我們呢!我們跟著看你跑到那兒去!

  哥哥笑起來,張開臂膀把他們叫回去。

  ——遲早你們都要到烏祠堂讀書去的!

  他說。

  ——阿大!你帶妹子那裡玩耍去呀?……一碰到相識的老農民,他們也嘮叨地問著。哥哥告訴了他們,但他們都笑著說道:

  ——開玩笑,女孩子也讀書的麼?

  但哥哥解說了幾次也不再打理他們了。

  到烏祠堂,她小小的心房跳動起來!只緊緊地拉著哥哥的衣角。

  哥哥喊她坐在前面的階沿上,自己匆匆地跑向裡面去。春晨的太陽從花紋古舊的簷角上射下,天井裡兩株大龍眼樹開滿小點的白花,悄靜的空間充滿著無限的神秘!

  哥哥跑出來拉她的手兒進去,他很恭敬地指著一位穿長衫子的男人叫她喊「李先生」。

  李先生走過來撫摩她的頭髮,她看見他的手兒又白又小的不像村裡的農人,他很溫和地笑著對她說了些什麼。

  到現在她還清清楚楚地記著,那天午間哥哥從田裡挑了一擔草兒,跑來帶她一道回家去。她的心頭像塞住了一些什麼,飽飽地竟比平時少吃兩個母親炊熟了的土芋。

  生活改變了,幾十個和她同樣大小的村童和整天穿著長衫子的李先生是她的同伴。烏祠堂的龍眼樹下和屋後巉岩的山麓便是他們遊耍的地方,她漸漸不喜歡接近早日那些女伴,她們的言談行動都和她合不上了!

  她念完了兩三冊印著人物的書本子,感到它的興趣了;也學會了寫字,愛把牙齒咬開那給壞的墨汁所膠住了的毛筆尖兒。

  她天天挾了一兩冊書本和一塊已經打破了的石板跑到烏祠堂,短小的辮子在腦後跟著她跳躍的時候一起一落地動著。這小辮子是烏祠堂裡獨有的辮子,她是他們中惟一的女孩子,她會比他們讀得更加聰明些。

  妹妹整天都有功課,但哥哥卻只有乘了擱下鋤頭的閒暇,晚上讀著一兩個鐘頭的夜學。妹妹在家裡坐不慣了,晚上也跟哥哥一道去聽他們的談話、演講,讀著他們的書籍。哥哥很容易便會明瞭裡面的意思,但妹妹卻有些懂有些不懂地只認識了幾個生字。

  夜裡,從烏祠堂回來後,在小小的豆油燈下面對坐了兄妹兩人。各人都讀著各人的功課,眯著老眼的母親也橫坐在下首補她的破衣服,或者搖著紡紗的輪子。

  哥哥老是緊皺著眉峰,粗大的手指不停地搔著自己的頭皮,好像恨不得把整本的書籍吞下肚裡去的樣子。妹妹呢,她溜動著思睡的大眼睛高聲地讀著,或者歪著頭默默地寫她歪斜的字句。

  妹妹喜歡和哥哥賭著認生字,哥哥老是輸了的時候多;輸了時他不是越發皺緊了眉頭痛駡著自己便是哈哈地笑起來,拉了她短小的辮子誇獎妹妹聰明!

  哥哥有一次從城裡帶回來一件新奇的東西!那是一根禿了筆頭的自來水筆。他很誇耀地把來插在自己敞開了胸膛的上衣袋裡。這打動了妹妹,她借過來試用著,試用著老是不忍拿回哥哥。但他說那是自己積下來的幾隻角子在城裡買來的,如果她能夠一連贏了他三次以上的賭認生字,那他可以割愛送給她。

  妹妹奪去了哥哥心愛的自來水筆了!媽媽說小孩子用不到這樣好的東西,但哥哥卻哈哈地笑了,情願讓給她。她高興得晚上一連做了好幾次關於這支筆的夢!明天,插在衣襟上連跳帶跑地走到烏祠堂去。

  自來水筆裡面的墨水用完了時連哥哥也想不出法子!幸而李先生教給她使用的方法,還把自己的一罐墨水送給她。

  從此,她不用再挾著破了的石板跑來跑去了,她整天留心著收集一些白淨的紙屑,很高興地歪了頭兒,用著禿了的自來水筆寫她歪斜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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