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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3)


  張媽媽遞筷子給王二嫂——王二嫂是不由己的接過來,因為沒有一句再嘗,一嘴湊近張媽媽的耳邊。此回屈了一點身,亦不十分入耳——

  「媽媽,簡直流了我一身冷汗!這堂客,一連兩胎——云云云云云云云云雲……你說好笑不好笑?」

  與之連接——

  「不忙不忙。」

  張媽媽拿出了四十了。雙鈔兩枚。大瘌痢連忙掉過頭來,但筷子不放手。

  掉過來瘌痢挨一栗——

  「吃你的!」

  鑿了瘌痢,手插荷包——王二嫂。

  天作保來地作保,
  陳橋出現龍一條,
  昔日打馬過金橋,
  偶遇先生把卦搖,
  你說孤王八字好,
  到後來必定坐九朝。
  到今日前言果驗了,
  你比諸葛鳳雛算得高……

  在外四火是也。只是三個瘌痢沒有聽。

  「四哥回來了。」

  「四火,店裡回?」

  張媽媽打招呼,四火則已進門。

  王二嫂迎上前去,四火一手遞阿嫂。

  「油。」

  王二嫂的眼睛告訴王二嫂。張媽媽的眼睛也看見了,她與四火之間是王二嫂,她以背向她,為她遮了四火。

  王二嫂風車一般的車進廚房——看官將著急,問能有幾步的路程?曰,王二嫂半夜三更起來小便,固亦如踏腳踏車之踏其文明腳,而茅廁,馬桶而已,尚在間以內。在先就介紹過,閻內亦即廚房。

  「四火,幾時替我也留一點,你賣給麵館賣多少錢,我也出多少錢。」

  張媽媽同四火當面講話。

  「你們總以為我得了好多!你看,分到我名下就只有這一點。」

  說話時一吊豬油不知掛在哪裡,但張媽媽實看見了,這一點實在不多。

  四火是酒醉回來。

  四火之一落千丈,是此夜過了不久的事。

  簡單一句:四火的差事革掉了。在先在別幾家肉店裡「一共混過好幾年」(四火常是這樣君子不重的說),革掉了才到乾順,這一革,簡直沒有希望。偷油總不至於影響他的職業,有什麼了不得的事屠戶說不出?

  在先也並不闊,言其服裝,六月天更只一條褲,現在亦不過依然不闊。世態炎涼,人心不古,見乎阿嫂一人。起初也還好,但四火已不免寂寞之感了。一日大街回來,口唱孤王酒醉桃花宮——還是朱顏嗎?當然不是。赤腳,六月炎天,太陽底下的石頭大概很不容易踏下去,走得很像一個賊晚上在暗地裡走路,探走。陳七叔,警察,正站在那兒,他大概也很無聊,叫四火一聲:

  「四火。」

  四火也光顧他一下,然而不答,還是走路。大瘌痢端了一碗飯站在門口吃。王二嫂也在門口。門口有一棵樹。望見四火。媽媽塞孩兒一拳。痢痢趕忙進去了,四火佯不見。

  「四哥,煮飯今天晚上米怕不夠,晚上煮粥吧。」

  「米不夠炒油飯吃。」

  「這是怎麼說呢!?我同你侄兒背了你叔叔炒油飯吃不成?我娘兒們可憐!頭上有天!」

  四火冷冷的那一句,王二嫂喊破了喉嚨。王二嫂惱羞成怒,四火自討沒趣。

  「侄兒是我的侄兒,我難道就不疼不成?他要吃點什麼,我做叔叔的難道還爭嘴不成?背地裡偷吃偷喝,成個什麼樣子?教壞了孩子。」

  四火這一說時,王二嫂緊緊的把嘴閉住了,心裡很喜歡。大瘌痢已經又出來了,空手,赤條條的,張開眼睛莫名其妙,但緊緊的閉住他的油嘴。

  沒有他的座位,四火又踱出去,口唱:

  「怕只怕五丈原噯噯噯噯噯……」

  噯得不可收拾。諸葛憂天也。

  一走走到城隍廟,城隍廟的石頭上面睡午覺。四火既然到了城隍廟,則城隍廟不可以不寫。城隍廟分上下殿。下殿只有兩個「城隍廟的差人」——大家都是這樣累贅的叫,但又叫「二百錢」,分立兩旁。一位做了一個二百錢的手勢,問你要二百錢,所以連那一位一齊叫做二百錢,其實那一位是手拿旱煙袋抽。因此,衙門口的張和氣綽號二百錢。但或者因為先有二百錢的衙門口的差人再有二百錢的城隍廟的差人也說不定。

  然而張和氣的二百錢確是跟著城隍廟的二百錢來的。男婦老幼一見張和氣——當然本城的熟人,鄉下人豈敢?張和氣見了父老昆弟,以至於團頭王八賊,也真是為人要學劉奉三,和氣生財做大官。一見張和氣,就叫二百錢,一叫二百錢,則張和氣與城隍廟的差人,二而一,一而二了,不知道到底記得是誰。城隍廟的二百錢——這是專指那一位做手勢的,湊巧也是一個麻子。那麼張和氣是麻子。此刻二百錢的跟前睡著王四火。六月天睡午覺這一塊大石頭上面真涼快。

  城隍廟的上殿,當中,當然是縣城隍。排立兩牆者一共有八位,老爺正在升堂打板子的樣子。這八位,有一個也是麻子,一個是塌鼻,一個是歪嘴,其餘的記不清,不是記不清,我寫不出那毛病的名兒。諸位的形色——如果要逼真,請就近到中央公園衛生陳列所看一看那幾副患梅瘡的面孔。著者昨天恰好去參觀一次,所以這樣說。當初塑神像的不知緣何這樣胡鬧令人不起好感。未必是年代久遠的關係。確乎有好幾十年未加深漆。但這個給我有大大的好處,曾經在城隍廟燒了一回香,至今不敢同人打官司,凡事退一步想,自己拷問一下。

  城隍廟的和尚這時正在和尚的房裡抽他的大煙——抽大煙?四火緣何不去把他抓住?豈不是一筆財喜?要知道,和尚有他的來歷。即如剛才,四火未進來以先,石大先生娘子來了,穿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裙子來燒香。今天原來是七月初一。統共計算,穿裙子城裡只有兩位,石大先生娘子算第一個。石大先生抽大煙常在城隍廟,縣長——如今叫縣長,縣長常在石大先生的家裡打牌。這一說你自然沒有話說了。石大先生家距城隍廟不遠。城隍廟的和尚做的點心比廚子還做得好吃。這並不是說石大先生家裡有廚子。有時也有廚子。剛才,石大先生娘子來燒香,上殿以前打一個招呼:

  「和尚在家嗎?」

  「先生娘子來了?」

  和尚出來了,笑得不可以再笑,一眼就見——但不知是先見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繪裙子呢還是先見石大先生娘子的一雙小腳?總之這兩件東西很少見。小腳豈少見?但石大先生娘子的青縐裙子恰恰拖到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腳,所以地球上只有石大先生娘子的小腳了。石大先生娘子的臉皮也搽了粉。

  「菩薩保護!」

  和尚雙手接過石大先生娘子的一份城隍廟香紙說。石大先生娘子也說。

  石大先生娘子大概站不住腳,不是走路緣何也循環踏腳?這是城隍廟,她的大先生常來:這樣汗流得意,得意忘形,進香是來求菩薩,是來作揖,出門曾幾何時居然忘記了。和尚放了炮,炮響了,這才一扭彎,跑到當中跪下去,頭上還插了花。和尚也看見了。為什麼耽誤了一會,又回到原地方,等候石大先生娘子起來。頭上還是插了花。言照樣再看。石大先生娘子叩首不肯起來。起來,要走路——

  「再到天后官去。」

  「歇一會,喝點茶。」

  「不,不——和尚,你不要信你大先生的話,他總說沒有菩薩,連天上雷都不是菩薩!沒有菩薩人人都進香做什麼?」

  「菩薩保護,保護大少爺明年添一個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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