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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4)


  你道和尚忽然記起了什麼,望著石大先生娘子頭上插的花?記起今年正月裡石大先生在城隍廟整躲了一天半,石大先生娘子同石大先生吵架,說不該又到婊子那裡去。後來是石大先生娘子親自上城隍廟來,然而石大先生已經走了。和尚送了石大先生娘子出了下殿,回進去,抽大煙。所以四火躺在那裡打鼾,和尚並不曉得。四火睡了好大的工夫,四火也不曉得,一睜眼,聽得裡面放炮,還不打算起來,但聽得和尚嚷——

  「這不行!這不行!」

  和尚手下立刻多餘了一個四火了。和尚也是剛剛出和尚的房,聽了外面放炮。原來來了一個鄉下漢子進香,自插香,自燒紙,放了炮正要擰雞頭,和尚一眼瞧見了,一雙手跑去攔住他——自然是腳跑,而手攔,「這不行!這不行!」四火也攔住他:「不行!不行!」於是那漢子把雞一摟,摟在懷裡,對了他們兩位輪了眼睛看,發抖。

  「你有什麼你說!」

  「人家的牲口跑到他的田裡吃了糧食,他說是我的牲口!說是我害他!我只有一個孩子,憑城隍老爺!他一鋤頭把我的豬打死了!有理說不清!求城隍老爺開眼!他有兩個孩子!我只有一個!師父!」

  師父解勸道:

  「我看你是一個老實人,哪裡會害人?你也不要生氣。進了香就算得事。擰雞頭不是玩得的!我出家人總是勸人好,冤仇可解不可結。」

  漢子沒的話說了,又掉過去聽四火一篇——

  「師父說的不錯,你要聽人家勸。你良然不是害人的人,然而你的豬到底跑到他的田裡去了沒有呢,你不也是不曉得嗎?是不是?——那你這一下不是害了你自家嗎?」

  四火看得出他的道理戰勝了,連忙加那一句。連忙又接下去——

  「今天你喜得師父看見了,要不然的話,嚇,你自己說的,你只有一個孩子!」

  「我看你這個人將來還有好處,今天你就信我的話,回去,曉得嗎?」

  「多謝師父。」

  「你的雞,既然燒了香,拿回去不得,你就放在廟裡。」

  「你將來還要發財。」

  「多謝師父。」

  結果他赤腳探走了。不知他的下文如何?城隍廟立刻有了一隻黃毛公雞。而四火伸手問和尚借錢。他說:

  「今天實在沒有辦法。」

  和尚說:

  「你不要同我打主意。」

  「二百五不好聽,給我一個張和氣,多了我也不要。」

  有一句俗言:「二百五,賣屁股。」

  「你的算盤打就了,這個雞就算他一斤半,頂多值四百錢,你就要一半。」

  「話不足這樣說。今天給我一個面子。」

  四火也得罪不得,和尚給了他一個面子,二百錢拿走了。走出城隍廟,他要小便,就朝那「君子自重小便遠行」的地方,一個拐角,小便一下。一下未了,背後有人喊他:

  「王四火!」

  一看是馬旺火,警察。這可不由得四火不答了,馬旺火板起他的警察的面孔。四火好笑——

  「你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不准你屙尿!」

  四火更好笑——

  「這是幹什麼?」

  好笑,歇一會,把褲子重新紮一下。

  「你不認得我,我不認得你?」

  「不准你多說話!跟我走!」

  四火不肯白費氣力,而馬旺火要帶四火走——這裡且得補一筆,有一條警察署的告示貼在小便遠行的旁邊,只貼了三天,「此處禁止便溺,如違帶署罰辦」。因為到了一位新署長,是一個學生出身,見了這個城市太不講究清潔。所以馬旺火要帶四火走。四火也就有點舵轉不過來。幸虧賣麻糖的吳細叔走來了,上前解勸。馬旺火說明原委。

  「好好,算了,算了,都是眼面前的幾個人。」

  於是吳細叔插在當間,他們兩位隔了吳細叔吵嘴。

  「你是狠你就跟我走!」

  「跟我走!走到九江去了王八你曉得嗎?」

  「四火,這就是你的不是。」

  然而四火走了。氣壞了這一位警察,吳細叔一把拉住他。馬旺火的女人去年冬天跟人逃了,所以四火這樣下場。拿了二百錢那裡去混了一大半天?我們所曉得的,他走張大嫂門口路過的時候喝得臉紅。這位張大嫂就是首先就介紹過的那個張大嫂,寡婦人家。四火過路,一個挑大糞的也過路。今天真是多事之秋,四火一碰把一桶的大糞碰潑了許多。四火只碰了挑大糞的一下,而大糞就碰潑了。張大嫂同她的小姑娘正在那裡吃飯,張大嫂就不吃飯,跑出來一把拉住挑大糞的。

  「你走!看你走得脫走不脫!」

  拉住了怎麼走得脫?然而挑大糞的想一腳走脫。

  「你把我怎麼樣?又不是我有心碰潑的,是他碰了我一下。」

  指四火的背。

  「我不管許多,你把我的門口掃乾淨!」

  掃乾淨算不了什麼,挑大糞的就放下他的擔子。

  「你給一把掃帚我——沒有掃帚我怎樣掃呢?」

  「啐你媽的臉!我給掃帚你掃大糞?」

  「不要開口就罵人,我不是今天上街的鄉下人,多不說,這條街我一天要走兩回。」

  於是他走回路了,丟下他的大糞。

  「我不看你是一個寡婦人家,算不給你掃。」

  且走且低頭說。他也知道張大嫂是寡婦人家。四火早已走得不見了,落得乾淨,他怕張大嫂把他也拉住,寡婦人家,誰都不敢惹,尊重。夫人必自侮而後人侮之。這位挑大糞的為什麼走回路呢?不遠,他剛從那裡挑糞來,又回到那裡去,那個人家的茅廁裡他放了一把掃帚。那麼他還得來回一趟。

  四火回家很晚,王二嫂統率了三個瘌痢早睡了。睡了王二嫂的破蒲扇沒有放手,喳喳不休,蚊子太多。留得大門未閂。四火輕輕一推開。還咳他一聲。天上打雷,打雷不下雨。四火趁著電光一倒倒到他的竹床上睡下去了。言其北窗之外電閃而已,不然難道他不睡不成?還給他留一盞燈不成?

  「喳!」

  扇子拍蚊子——一喳便悟,用不著想。他的頭上也有蚊子,然而不管。

  「喳嗒!」

  扇子滾到地下來了,沒有捏穩,睡著了——稍想了一下。然而王二嫂一翻翻下來了,起初四火毫不知,等待忽然——

  「嘁哈嘁哈……」

  那麼起來屙尿!

  「轟輟!」

  打雷。

  閃。

  「轟轟!」

  打雷。

  「呼呼。」

  四火打鼾了。四火毫不知。這樣今天過了。過了一天又一天。不過半月工夫,四火這才實在沒有辦法。王二嫂動不動打瘌痢,打得王二嫂巴掌紅,瘌痢屁股紅。四火說王二嫂是打氣,是打他。也只好不論。出去,回來。回來,出去。回來,白日就躺在門口樹腳下睡覺。一天,睡覺醒來,大瘌痢一屁股黃泥巴擺在四叔面前,瘌痢們和土作盤筵,四叔打他一巴掌。瘌痢倒不在乎,掉轉頭來同四叔玩。

  「四叔,我媽說你不要臉。」

  四火打一個呵欠。

  又一天,睡覺醒來,聽得張媽媽在那裡咬舌,或者是張媽媽把他喊醒了也未可知。張媽媽的雞被誰偷走了一隻。張媽媽喊得甚費氣力,叫人想到人是應該有舌頭的,舌頭不應該有毛病。

  「那一個短陽壽的!害我!偷我的雞!」

  四火既然醒了,也還不起來,躺在那裡學舌:

  「偷你的□(從屍從穴)!」

  (應該聲明:此地是著者遵照唐有壬先生的寫法,四火只不過故意把音變了一下。)

  於是講一個故事自己聽,以醒瞌睡——

  「一個咬舌婆,一天晚上,深更半夜裡,有一個人摸到她家裡去,把她的雞偷走了,把她的鴨子也壓死了,還朝她的牆上屙一泡屎。第二天清早她爬起來,一看,雞不見了,鴨也壓死了,牆上還屙了一泡屎,她就跑到大門外一喊!一喊:『是哪一個短壽的!夜裡跑來偷我的□(從屍從穴)!把我壓也壓死了!還要屙一泡屎我的床上!』大家聽見了都跑來了……」

  「我可憐!害我!偷我的雞!」

  1929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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