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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火(2)


  他們兩人昨天預約了,預約豬的尿胞。尿胞這東西——是的,著者幾乎忘記了,既不經稱,又沒有聽說那一個豢戶拿尿胞回家,大概都是捉腳的拿去做人情,即如我也曾經得過兩回尿胞,都是捉腳的給我的。小孩子總喜歡玩。

  狗兒就鵠立以待。

  「我說給你就給你。」四火又一句。他到底不是師傅,未免手忙腳亂。

  「我有一個好尿胞,給你,要不要?」師傅說。

  狗兒就掉一掉頭。又回轉去,扯四火一下——

  「給我!」

  「不要急,等一等。」

  狗兒又如命——四火哥突然拿什麼向他手上一塞:

  「好吧好吧。」

  狗兒喜出望外——正是豬尿胞!眉飛色舞,對乾爹也笑了幾笑。

  連忙又光顧他的四火哥——不見四火。

  四火在大街上。店外街旁,放著一個大木盤,四火傍著木盤翻豬腸。兩匹狗,伸了舌頭傍盤舔,甚且舔到了盤子裡去。非是舔豬糞,豬腸子裡翻出來的豬糞。屠戶的狗——一匹就是乾順的狗,其他一匹不詳——吃不到豬糞頭上去。

  「狗!狗!」四火踢狗,狗絆了他的腳。

  狗兒捧了尿胞來了。

  「四火哥,我吹不起來,你替我吹一吹。」

  他以為四火一定比他吹得大。剛才刮了毛的他的豬就是四火吹得那麼大。他一向佩服四火哥吹豬,暗地裡納罕。

  四火不顧狗兒而說:

  「你看,我一手的糞——Ter!拿回去,叫你媽媽給一根線你,吹起來用線把它纏住,拋球玩。」

  「ter」所以喝狗,狗又近來了——我們且把他們留在街上來談別的。

  王二嫂,四火之嫂,系一個收生婆。一天,她洗三回家——誰家的毛頭生下地三天了,她又去,去把毛頭洗得乾乾淨淨,拜大地,拜祖先。未拜之先,乾淨了以後,王二嫂一手握了兩個雞蛋:「滾滾頭,頭戴頂;滾滾腳,腳穿靴。」這個毛頭當然不是丫頭。這兩個雞蛋滾來滾去滾到王二嫂的荷包裡去了。她洗三回家,過張媽媽門口。張媽媽與四火為鄰,是擺攤子的,賣花生,賣煙捲,賣鹽雞蛋。一見王二嫂,張媽媽笑迎道:

  「回來了。」

  (這裡又得聲明:明明白白的「回來了」,是著者寫的,張媽媽是一個咬舌,回讀若肥,餘類推。)

  王二嫂趨而赴之。

  張媽媽站起來儼然知道是要辦了她的耳朵來就她的話。王二嫂就咕嗜咕嗜了一大堆。更一句,但已經冷落了張媽媽的耳朵,聲音嘹亮——

  「媽媽,你說好笑不好笑?」

  媽媽連聽連點頭,但實耳邊風而已。張媽媽只擺攤子,不管閒事。方其耳邊話時,王二嫂連說連眨眼。

  「喂——」

  險些兒忘記了,一聲「喂」,一手插進荷包,掏出來——張媽媽先看見,兩個蛋。

  「媽媽,你就只給四十。」

  媽媽一眼看破了蛋,然後——

  「晚上給你。」

  「不忙,不忙。」

  王二嫂望見她的瘌痢跑來了,第二個不忙已經開步走了。

  張媽媽放在鹽水裡浸它一浸,是一百計。鹽蛋六枚一個。

  王二嫂要吃晚飯,張媽媽來了。

  大瘌痢小瘌痢團在那裡吃桌子——捏了筷子占了天地君親師位面前的一張八仙幾的三方。

  王二嫂尚在廚房,廚房即王二嫂的房。

  「媽媽,你來了?」

  王二嫂雙手端出一缽。

  「豬血。」

  張媽媽自己告訴自己,自己請坐,大瘌痢坐著的一條板凳。

  瘌痢的筷子一齊下去,張媽媽似乎一無所見,筷子亦似無聲響。

  「把了蔥?」

  張媽媽眼見蔥,蔥亦鑽鼻子。

  「把了一點蔥。媽媽,你嘗一嘗。」

  王二嫂一看是空手,趕忙去拿筷子。瘌痢都是各管各,不過方其取筷子時,大瘌痢助了小瘌痢一腳之勞,大瘌痢踮起腳來夠得著。

  「媽媽,你嘗一嘗——就只曉得吃菜,去端飯!」

  下半句當然是喝瘌痢。媽媽接了筷子——

  「好,好。」

  多了一塊東西,「好」卻要算張媽媽最分明的咬出來。

  「沒有打醬油,把點醬油怕好一點。」

  「燈。」

  此一「好」時,嘴裡又只有舌頭。孔子曰:富而無驕易,貧而無諂蓋難。

  看官如曰:張媽媽是饞;諂者王二嫂,她要賣雞蛋。我亦無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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