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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兒的爸爸(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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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條街,到了趙志祥的門口到了盡頭,過去,土渣堆。再走,荒地長了草,趙志祥做孝子的時候就在這裡搭帳棚,吹了三天喇叭。草的坡上兩棵楊柳,六月天,趙志祥家的清早起來樹腳下梳頭。趙志祥也躺在樹下睡覺,那時白日當天,閑著無事,從衙門口走回家來。一天,他午覺睡醒了,還是躺著,躺著竹榻,打了一個呵欠。他的呵欠是一個做爸爸的呵欠。連忙坐起來,人都猜不到他坐起來是有一叫: 「你媽媽,毛在家嗎?」 「在家,在間壁玩。」 「剃頭。」 這一句,兩個字,趙志祥他也不曉得他是叫「你媽媽」聽還是叫剃頭的不要走站住。剃頭的站住了,放下他的剃頭的擔子。 爸爸自己先剃,他從竹榻坐到剃頭的剃頭凳。 「呵呵呵。」 坐到剃頭的剃頭凳很新鮮的打一欠。 趙志祥剃頭是剃光頭。挑擔子的剃頭的都是剃光頭。毛兒雖然要蓄一個老兒辮,也屬光頭。爸爸坐在那裡洗頭,洗頭髮,毛兒來了,媽媽跟著出來了。 「剃頭。」 爸爸說,抬頭見了他的毛。他仿佛這時才睡醒過來,他好大的工夫沒有見他的毛了。他說他是告訴毛要剃頭不要跑。他剛從剃頭的盆裡抬起頭來他說。沒有抬起來,等著揩幹臉。爸爸的臉好像毛兒要哭的臉了。 剃頭的什麼也不曉得,剃頭。趙志祥閉了眼睛又閉嘴。 毛兒掉過身,一跑跑到媽媽那裡去了,仿佛他忽然覺得站在這裡看爸爸幹什麼。 他的門口又來了一個搖鼓的。媽媽要買布。布未賣成功,搖鼓的又搖了他的鼓走了。 「上街到鋪子裡去買。」趙志祥家的自己說一句。 「鋪子裡去買。」搖鼓的遠遠的說一句。 趙志祥家的說話時看了王金火一眼。王金火同毛兒平排著站,看毛兒的媽媽買布。看了一眼就完了,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王金火是「平頭」。趙志祥家的有一回見了王金火的平頭好看,想到她的毛兒將來也把頭髮都蓄起來,到街上去剪平頭。平頭要上理髮店。今天看王金火,只看了王金火一眼,沒有想。王金火的平頭差不多有一年了,常日碰見的事。 爸爸已經在那裡取耳。萬籟無聲。趙志祥實在的享樂,斜了眼睛,偏著頭,新頭,什麼都不管,等他的耳屎看。趙志祥家的又叫一聲毛兒道: 「你爸爸剃完了。」 她沒有看趙志祥,看見了,正如看見了太陽,雖然沒有去看它。趙志祥,一個新頭,常日碰見的事。只有冷天,趙志祥剃完了頭走到房裡去,她手上做著針線活,抬頭一看,道: 「要戴帽子。」 毛兒剃完頭,媽媽拉住他,看頭上有毛沒有。臉上的汗毛修乾淨了沒有。這一位剃頭的是一個老實人,不愛說話,趙志祥也說他老實,會取耳,他卻不大樂意越志祥家的這麼的瞧她的毛兒,心想:「只有你的孩子剃頭!」他在那裡收拾傢伙。 趙志祥家的瞧她的毛兒,可以說不是瞧她的毛兒,是她自己照鏡子。因為她一心看一個東西,不記得這個面相是她的毛兒,不記得她對了這面相瞧。 剩下他們三個人。竹榻另外一把小竹椅子,趙志祥家的坐了椅子。她是乘涼,兩手抱著膝頭。樹蔭下很涼快,這一刻工夫,她簡直沒有聽見毛兒和他的爸爸說話,說什麼。她望著有涼意的風吹著柳葉兒動,好像採花的蜂兒要飛上花心,兩下都是輕輕的惹著。看她的後影就曉得她很涼快了。這一棵樹上的葉兒都是要來吹著她的眉毛動了。兩棵楊柳她看了一棵。慢慢的她掉了頭,她的眉毛,葉子底下顯得更烏黑,似乎真動了一下了,見毛兒那麼的貼住爸爸,道: 「要挨這麼近!——多熱的天!」 趙志祥心頭的舒服不能比擬了。他坐著,毛兒站著,赤腳站了竹榻,駝爸爸的背,同爸爸一般高。媽媽同毛兒的話爸爸兩個耳朵都聽見了,嘴裡還說話。毛兒還是答應爸爸: 「人山水日月,父母子女兄弟姊妹,還有左手右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還有小貓三隻四隻。」 媽媽聽來很新奇,笑了。 趙志祥道: 「這些東西也要書上說!還是人之初好。」 他很看不起的樣子。他也不曉得他這一說是說給毛兒聽還是說給誰聽。毛兒上了半年學,今天他才有工夫問毛兒書怎麼讀,——早已曉得讀的叫做國文第一冊。 「媽,爸爸耳朵裡有一個痣。」 毛兒歡喜得叫,他發現了一個東西。 媽媽不答應。爸爸未聽見。趙志祥的右耳朵裡有一個黑痣,趙志祥家的做新媳婦的時候就看見了。她還聽見人說耳朵痣是「好痣」。 「毛,你的西瓜都吃了沒有?」爸爸說。 「下回再不要買許多這個東西,吃了又要拉稀。」媽媽說。 毛兒看見程四牛,王金火,還有兩個同學,都來了,自己也站下地來了。 「四牛,算你大些,不要欺負我毛兒,欺負我毛兒我就告訴先生打你。」 四牛說他總是同毛兒好。 趙志祥今天高興,他就逗著這幾個孩子玩,忽然提著嗓子一聲唱: 「耶穌愛我!我愛耶穌!」 惹得孩子們哈哈大笑,趙志祥家的坐在一旁,不知不覺的抱了她的膝頭,含笑的一說: 「討厭。」 她說的樣子美。 1928年10月31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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