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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母(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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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李媽的離奇消息傳出之後,這條街上,每到散在門口空但的雞都回進廚房的一角漆黑的窠裡,年老的婆子們,按著平素的交情,自然的聚成許多小堆;詫異,嘆惜而又有點愉快的擺著頭:「從那裡說起!」孩子們也一夥夥團在牆角做他們的遊戲;厭倦了或是同伴失和了,跑去抓住媽媽的衣裙,無意的得到媽媽眼睛的橫視;倘若還不知退避,頭上便是一鑿。遠遠聽得嚷起「爸爸」來了,媽媽的聚會不知不覺也就拆散,各瞄著大早出門,現在又拖著鞋子慢步走近家來的老闆;罵聲孩子不該這樣糾累了爸爸,隨即從屋子裡端出一木盆水,給爸爸洗腳。 倘若出臼任何人之口,誰也會罵:「仔細!閻王鉤舌頭!」但是,王媽,從來不輕於講話,同李媽又足那樣親密。倘若落在任何人身上,談笑幾句也就罷了,反正是少有守到終頭的;但是,李媽受盡了全城的尊敬,年紀又是這麼高。 李媽今年五十歲。除掉祖父們常說李媽曾經住過高大的瓦屋,大家所知道的,是李媽的茅草房。這茅草房建築在沙灘的一個土坡上,背後是城牆,左是沙灘,右是通到城門的一條大路,前面流著包圍縣城的小河,河的兩岸連著一座石橋。 李媽的李爺,也只有祖父們知道,是一個酒鬼;當李媽還年輕,家運剛轉到菱滯的時候,確乎到什麼地方做鬼去了,留給李媽的:兩個哥兒,一個駝背姑娘,另外便是這間茅草房。 李媽利用這天然形勢,包洗城裡幾家太太的衣服。孩子都還小,自己生來又是小姐般的斯文,吃不上三碗就飽了:太太們也不像打發別的粗糙的婆子,逢著送來衣服的時候,總是很客氣的留著,非待用過飯,不讓回去:所以李媽並沒實在感到窮的苦處。朝前望,又滿布著歡喜:將來兒子成立…… 李媽的異乎同行當的婆子,從她的紙紮的玩具似的一對腳,也可以看得出來——她的不適宜於這行當的地方,也就在這一點了。太陽落山以前,倘若站在城門旁邊,可以看見一個輕巧的中年婦人,提著空籃,一步一伸腰,從街走近城;出了城門,籃子脫下手腕,倚著茅壁呻吟一聲,當作換氣;隨即從茅壁裡走出七八歲的姑娘,鴨子似的擺近籃子,揀起來:「媽媽!」 李媽雖沒有當著人前詛咒她的命運,她的命運不是她做孩子時所猜想的,也絕不存個念頭駝背姑娘將來也會如此的,那是很可以明白看得出的了。每天大早起來,首先替駝背姑娘,同自己的母親以前替自己一樣,做那不可間斷的工作。駝背姑娘沒有李媽少女時愛好,不知道忍住疼痛,動不動喊哭起來,這是李媽惱怒的時候了,用力把剪刀朝地一摔:「不知事的丫頭!」駝背姑娘被別的孩子的母親所誇獎而且視為模範的,也就在漸漸顯出能夠趕得上李媽的成績,不過她是最馴良的孩子,不知道炫長——這長處實在也不是她自己所稀罕的了。 男孩子不上十歲,一個個送到城裡去做藝徒。照例,藝徒在未滿三年以前不准回家,李媽的哥兒卻有點不受支配,師傅令他下河挑水,別人來往兩三趟的工夫,他一趟還不夠。人都責備李媽教訓不嚴,但是,做母親的拿得出幾大的威風呢?李媽只有哭了。這時也發點牢騷:「酒鬼害我!」駝背姑娘也最伶俐,不奈何哥哥,用心服侍媽媽:李媽趁著太陽還不大厲害,下河洗衣,她便像幹愉竊的勾當一般,很匆忙的把早飯弄好——只有她自己以為好罷了;李媽回來,她張惶的帶笑,站在門口。 「弄誰飯?——你!」 「糟蹋糧食!」丫頭! 李媽的氣憤,統行吐在駝背姑娘頭上了。駝背姑娘再也不能夠笑,嗚嗚咽咽的哭著。她不是怪媽媽,也不是惱哥哥,酒鬼父親腦裡連影子也沒有,更說不上怨,她只是嗚嗚咽咽的哭著。李媽放下衣籃,坐在門檻上,又把她拉在懷裡,理一理她的因為匆忙而散到額上的頭髮。 從茅草房東走不遠,平鋪於城牆與河之間,有一塊很大的荒地,高高低低,滿是些墳坡。李媽的城外的唯一的鄰居,沒有李媽容易度日,老闆在人家當長工,孩子不知道養到什麼時候才止,那受了李媽不少的幫助的王媽,便在荒地的西頭。夜晚,王媽門口很是熱鬧,大孩子固然也做藝徒去了,滾在地下的兩三歲的寶貝以及他們的爸爸,不比李媽同駝背姑娘只是冷冷的坐著,駝背姑娘有一種特別本領——低聲唱歌,尤其是學婦人們的啼哭;倘若有一個生人從城門經過,不知道她身體上的缺點,一定感著溫柔的可愛——同她認識久了,她也著實可愛。她突然停住歌唱的時候,每每發出這樣的驚問:「鬼火?」李媽也偏頭望著她手指的方向,隨即是一聲喝:「王媽家的燈光!」 春夏間河水漲發,王媽的老闆從城裡散工回來,瞧一瞧李媽茅草房有沒有罅隙地方;李媽虔心情托他的報告,說是不妨,也就同平常一樣睡覺,不過時間稍微延遲一點罷了。流水激著橋柱,打破死一般的靜寂,在這靜寂的喧囂當中,偶然聽見尖銳而微弱的聲音,便是駝背姑娘從夢裡驚醒喊叫媽媽;李媽也不像正在酣睡,很迅速的作了清晰的回答;接著是用以抵抗恐怖的斷續的談話: 「明天叫哥哥回來。」 「那也是一樣。而且他現在……」 「跑也比我們快哩!」 「好吧,明天再看。」 王媽的小寶貝,白天裡總在李媽門口匍匐著;大人們的初意也許是借此偷一點閒散,而且李媽只有母女兩人,吃飯時順便喂一喂,不是幾大的麻煩事;孩子卻漸漸養成習慣了,除掉夜晚睡覺,幾乎不知道有家。城裡太太們的孩子,起初偶然跟著自己的媽媽出城遊玩一兩趟,後來也捨不得這新辟的自由世界了。駝背姑娘的愛孩子,至少也不比孩子的母親差:李媽的荷包,從沒有空過,也就是專門為著這班小大使,加以善於鑒別糖果的可吃與不可吃,母親們更是放心。 土坡上面——有時跑到沙灘,赤腳的,頭上梳著牛角辮的,身上穿著彩衣的許許多多的小孩,圍著口裡不住歌唱,手裡編出種種玩具,兩條腿好像支不住身體而坐在石頭上的小姑娘。將近黃昏,太太們從家裡帶來米同菜食,說是孩子們成天吵鬧,權且也表示一點謝意;李媽此時顧不得承受,只是撫摸著孩子:「不要哭,明天再來。」臨了,駝背姑娘牽引王媽的孩子回去,順便也把剛才太太們的禮物轉送給王媽。 李媽平安的度過四十歲了。李媽的茅草房,再也不專是孩子們的樂地了。 太太們的姑娘,吃過晚飯,偶然也下河洗衣,首先央求李媽在河的上流陽光射不到的地方尋覓最是清流的一角——洗衣在她們是一種遊戲,好像久在樊籠,突然飛進樹林的雀子。洗完了,依著母親的囑咐,只能到李媽家休息。李媽也儼然是見了自己的嬌弱的孩子新從繁重的工作回來,拿一把芭扇,急於想揮散那蘋果似的額上一兩顆汗珠。駝背姑娘這時也確乎是丫頭,捧上了茶,又要去看守放在門外的美麗而輕便的衣籃,然而失掉了照顧孩子的活潑和真誠,現出很是不屑的神氣。 傍晚,河的對岸以及寬闊的橋石上,可以看出三五成群的少年,有剛從教師的羈絆下逃脫的,有趕早做完了工作修飾得勝過一切念書相公的。橋下滿是偷閒出來洗衣的婦人(倘若以洗衣為職業,那也同別的工作一樣是在上午),有帶孩子的,讓他們坐在沙灘上;有的還很是年輕。一呼一笑,忽上忽下,仿佛是夕陽快要不見了,林鳥更是歌囀得熱鬧。李媽這時剛從街上回來,坐在門口,很慈悲的張視他們;他們有了這公共的母親,越發顯得活潑而且近於神聖了。姑娘們回家去便是晚了一點,說聲李媽也就抵得許多責備了。 賣柴的鄉人歇下擔子在橋頭一棵楊柳樹下乘涼,時常意外的得到李媽的一大杯涼茶,他們漸漸也帶點自己田地裡產出的豌豆,芋頭之類作報酬。李媽知道他們變賣的錢,除鹽同大布外,是不肯花費半文的,間或也買幾件時新的點心給他們吃,這在他們感著活在世上最大的歡喜,城裡的點心!雖然花不上幾個銅子,他們卻是從天降下來的一般了。費盡了他們的聰明,想到皂英出世的時候,選幾串拿來;李媽接著,真個哈哈不住:「難得這樣肥碩!」 有水有樹,夏天自然是最適宜的地方了;冬天又有太陽,老頭子曬背,叫化子捉虱,無一不在李媽的門口。 李媽的哥兒長大了,酒鬼父親的模樣,也漸漸顯得沒有一點差訛了。李媽咒駡他們死;一個終於死了,那一個逃到什麼地方當兵。 人都歸咎李媽:早年不到幼嬰堂抱養女孩給孩子做媳婦,有了媳婦是不會流蕩的。李媽眼見著王媽快要做奶奶,柴米也不像以前缺乏,也深悔自己的失計。但是,高大的瓦屋,消滅于丈夫之手,不也可以希望兒子重新恢復嗎?李媽憤恨而悵惘了。駝背姑娘這時很容易得到一頓罵:「前世的冤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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