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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妹(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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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我自己,唉,六歲的時候,一病幾乎不起,父親正是壯年,終日替公家辦事,母親一個人,忙了廚房,又跑到房來守著我。現在阿妹的死,總括一句,又是為了我的緣故了。 五年的中學光陰,三年半是病,最後的夏秋兩季,完全住在家。母親的優愁,似乎還不及父親。父親的正言厲色,誰也不敢親近;見了我,聲音變小了,而且微笑著。母親牽著阿妹從外回來,「人都說阿蓮一天一天的憔悴了哩,」父親哪裡能夠聽見呢?母親說說也就算了。阿妹的眼淚,比從前更多,動不動就哭,又怕父親發惱,便總說腹痛——倘若真是腹痛,為什麼哭完了痛也完了呢? 我的父親向來不打我們,我們使得他惱,從臉色可以看得出來,好像天上佈滿了烏云:——自然,這比打還厲害,打了我們哭,哭了什麼也沒有了,關在心裡害怕,是多麼難過。父親的惱,並不問我們有理無理;自己不順暢,我們一點觸犯,便是炮燃了引,立刻爆發。一天,母親呼喚阿妹吃午飯,阿妹為了什麼正在那裡哭:母親說(母親也是怕父親的):「阿蓮那孩子又是腹痛!」父親一心扒飯,我的腳趾鉤斷了:「阿蓮,不哭了吧!」 阿妹慢慢走來了,眼角雖然很紅,眼淚是沒有的,我便安心的吃。阿妹扒不上兩口,又在掉眼淚!我首先瞧見——父親也立刻瞧見了阿妹瞄一瞄父親,不哭卻大哭。父親把筷子一拍,拉阿妹到院子裡毒熱的太陽底下,阿妹簡直是剝了皮的蝦蛻,曬得只管跳。未了還是二姑母從嬸娘那邊來牽過去。 阿妹失掉了從前的活潑,那是很明顯的。母親問,「不舒服嗎?」她卻說不出哪裡不舒服;「怎不同阿八、阿九一路去玩呢?」她又很窘的答應,「不要玩也要我玩!」是正午,母親把籐椅搬到堂屋,叫我就在那裡躺著,比較的涼快。我忽然想吃梨子了。母親一時喊不出人來去買,兩眼望著阿妹,阿妹不現得歡笑,但也不辭煩,從母親掌裡接下銅子。我以為一手拿一個,再輕便沒有的事,便也讓阿妹去了。阿妹穿一件背褡,母親還給一把芭扇遮太陽;去走後門——後門到街近些,回來卻是進前門,正對我躺著的方向,剛進門檻的時候,那只腳格外踏得重,扇子也從頭上垂下來。梨子遞過我,吁吁的坐在竹榻上,要哭不哭,很是難過的神氣。母親埋怨,「誰叫你近不走走遠呢?」阿妹的眼淚經這樣一催,不住的往下滾了,而且盛氣的嚷著,「後門但裡都是太陽!前街靠牆走,不曬人些!」 阿妹這時,明明是癆病初萌,見了太陽,五心煩躁了。 阿妹漸漸好睡。母親吃完飯,到客房來陪我坐,「阿蓮那孩子又去睡了吧?」走去看,果然倒在床上。母親埋怨,「剛剛吃過飯!再叫腹痛,是沒有人管的!」阿妹並不答應。母親輕輕用手打她,突然很驚訝的一聲,「這孩子的腳是那有這麼光!腫了嗎?……乖乖兒,起來!」阿妹這才得了申訴似的慢慢翻著身子,讓母親摸她的腳。 父親引來了醫生給我看脈,母親牽著阿妹向父親道,「阿蓮怕也要請先生瞧瞧。」父親眉毛一皺,「真是多事!」「可不是玩的!看她的腳!」母親又很窘的說。醫生反做了調人,「看看不妨。」父親也就不作聲了。我們當時都把這位醫生當作救星,其實阿妹的病一天沉重一天,未必不是吃壞了他的藥。他說阿妹是瘧疾;母親說,「不錯,時常也說冷的。」七歲的阿妹,自然是任人擺佈,而且很有幾分高興;藥端在她的面前,一口氣吞下去,並不同我一樣,還要母親守著喝乾淨。傍晚,我們都在院子裡乘涼,父親提兩包藥回來,我看了很覺得父親可憐,妒忌似的覷著阿妹,「這也趕伴兒!」阿妹把頭向我一偏,又是要哭的神氣,「就只替你診!」待到母親說她,「多麼伶俐的孩子,玩笑也不知道。」果然低頭含了兩顆眼淚了。 憔悴的阿妹,漸漸腫得像刮過了毛又粗又亮的豬兒一般;然而我並不以為這樣就會死的,晚上睡覺,又想,「明天清早起來,總細小的多。」父親趁著阿妹一個人躺在床上的時候,跑進房來探望;母親差不多終日守在旁邊——現在有了嫂子照料廚房的事了。阿妹的食量並不減少,天氣又非常熱,所以也間或走到客房坐坐。我看了阿妹從門檻這邊跨到那邊,轉過身來不出聲的哭;哭了,自己的患處也更加疼痛,雖也勉強鎮靜下去,然而瞞不過父親,吃飯的時候,一面吃,一面對著我端詳。 那天隔壁祠堂做雷公會,打鼓放炮,把阿八、阿九都招進去了。阿妹向來就不大趕熱鬧,現在哪裡還想到出去玩的事?然而父親再三要母親引阿妹去。父親的意思,我是知道的,走動一下,血脈也許流通些。我望著阿妹走也走不動的樣子,暗地裡又在哭,——卻沒有想到阿妹走到大門口突然尖銳的喊叫起來了!門檻再也跨不過去,母親說抱,剛剛摟著,又叫身子疼。這是阿妹最後一次到大門口了。 母親到了不得了的時候,總是虔心信託菩薩,叮嚀阿妹一聲,「兒呵,我去求鬥姥娘娘,一定會好的!」便一個人匆匆走出城。父親也想他的救濟方法去了。哥哥雖然放假回家,恰巧同嫂嫂回到嫂嫂的娘家。留在家裡陪阿妹的,只有三弟同我。阿妹的眼睛老是閉著,昕了堂屋的腳步聲才張開,張到頂大也只是一條縫。 「媽媽還不回!」 「要什麼呢?我給你拿。」三弟伏在床沿說。 「不要什麼。」阿妹又很平和的答著。 父親進房來了。我從向著天井的那門走出去,站在堂屋裡哭。三弟也由後廊折進來,一面用手揩眼淚。 母親回來了。 菩薩的藥還在爐子上煎,阿妹並不等候,永遠永遠的同我們分別了。過三天,要在平常,就是我們替她做生的日期。 人們哄哄的把阿妹扛走了,屋子裡非常寂靜,地下一塊塊殘剩的石灰,印著橫的直的許多草鞋的痕跡。父親四處找我,我站在後院劈柴堆的旁邊;找著了,又喚三弟一齊跟著二姑母到二姑母家去——二姑母就住在北門。二姑母留我們吃午飯,我偷偷的跑了,三弟隨後也追了來。我們站在城牆根的空坦上,我說: 「黃昏時分,要給妹妹送乳,你到蔑匠店買一個竹筒,隨便請哪一位嬸子,只要有,擠一點乳盛著,我們再彎到舅母家去,請舅母叫人扭一捆稻草做煙把,然後上山。」 「現在回家去不呢?」 我已望見沿城的巷子裡走來一個人,「那不是泉哥嗎?」果然是阿姐得了消息打發泉哥上街來了。我同三弟好像阿妹再生一樣的歡喜著,歡喜得哭了。三弟牽著泉哥回家。我們有話再可以向泉哥講;父親也可以躺在椅子上歇一歇;接連三夜,阿妹在山上吃,喝的,照亮的,也都是泉哥一手安置的了。 頭幾天,父親比母親更顯得失神;到後來,母親卻幾乎入魔了:見了阿九拉著,見了阿九的更小的妹妹也拉著:「你知道阿蓮到哪裡去了不呢?」意思是,小孩子無意間的話,可以洩露出阿妹的靈魂究竟何在。阿九說:「在山上,我引伯母去。」阿九的妹妹連話也聽不懂,瞪著眼睛只擺頭。洗衣婆婆的女孩每天下午送衣來,母親又抱在懷裡不肯放;阿妹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給她穿,有一件絲布棉袍,阿妹只穿著過一個新年,也清檢出來,說交給那孩子穿來拜年:三弟埋怨:「這不比那破衲的!拜年!中秋還沒有過哩!」 阿妹死後第四十九日,父親一早起來買半塊紙錢,吃過飯,話也不講,帶著三弟一路往山上去。回來,我問三弟,在山頂呢,還是在山中間?三弟說,在山頂的頂上,站在那裡,望得見城牆,隔壁祠堂的垛子,也可以望得清楚。還告訴我,他點燃了紙錢跪下去作揖,父親說用不著作揖,作揖也不必跪。又說,他哭,父親不哭,只說著「阿蓮呵,保佑你的焱哥病好」的話,——我全身冷得打顫了。 我至今未到阿妹的墳前,聽說母親囑泉哥搬了一塊磚立在墳頭,上面的鐫字是三弟寫的。 1923年12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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