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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衣母(2)


  李媽很感空虛,然而別人的恐怖,無意間也能夠使自己的空虛填實一點了。始而匪的劫掠,繼而兵的騷擾,有財產,有家室,以及一切幸福的人們都鬧得不能安居。只有李媽同駝背姑娘仍然好好的出入茅草房。

  守城的兵士,漸漸同李媽認識。駝背姑娘起初躲避他們的親近,後來也同伴耍小孩一樣,真誠而更加同情了。李媽的名字遍知于全營,有兩個很帶著孩子氣的,簡直用了媽媽的稱呼;從別處訛索來的蔬菜同魚肉,都拿到李媽家,自己烹煮,客一般的款待李媽;衣服請李媽洗,有點破敝的地方,又很頑皮的要求縫補;李媽的柴木快要燒完了,趁著李媽不在家,站在橋頭勒買幾擔,李媽回來,很窘的叫怨,他們便一溜煙跑了。李媽用了寂寞的眼光望著他們跑,隨又默默的坐在板凳上了。

  李媽的不可挽救的命運到了——它背姑娘死了。一切事由王媽佈置,李媽只是不斷的號哭。李爺死,不能夠記憶,以後是沒有這樣號哭過的了。

  李媽要埋在河邊的荒地,王媽囑人扛到城南十裡的官山。李媽情願獨睡,王媽苦賴在一塊兒做伴。這小小的死,牽動了全城的弔唁:祖父們從門口,小孩們從壁縫;太太用食點,同行當的婆子用哀詞。李媽只是沉沉的想,抬頭的勇氣,大約也沒有了。

  李媽算是熟悉「死」的了,然而很少想到自己也會死的事。眼淚幹了又有,終於也同平常一樣,藏著不用。有時從街上回來,發見短少了幾件衣服,便又記起了什麼似的,仍是一場哭。太太們對於失物,雖然很難放心下去,落在李媽頭上,是不會受苛責的,李媽也便並不十分艱苦,一年一年的過下去了。

  今年夏天來了一個單身漢,年紀三十歲上下,一向覓著孤婆婆家寄住,背地裡時常奇怪李媽的哥兒:有娘不知道孝敬。一日想到,在李媽門口樹蔭下設茶座,生意必定很好,跑去跟李媽商量;自然,李媽是無有不行方便的。

  人們不像從前吝惜了,用的是雙銅子,每碗掏兩枚,值得四十文;水不花本錢,除償茶葉同柴炭,可以賺米半升。那漢子苦央著李媽不再洗衣服:「到了死的日子還是跪!」李媽也就過著未曾經歷過的安逸了。然而寂寞!疑心這不是事實:成天閑著。王媽帶著孫兒來談天:「老來的好緣法!」李媽也陪笑,然而不像王媽笑的自然;富人的驕傲,窮人的委隨,競爭者的嫉視,失望者的喪氣,統行湊合一起。

  每天,那漢子提著銅壺忙出忙進。老實說,不是李媽,任憑怎樣的仙地,來客也決不若是其擁擠。然而李媽並不顯得幾大的歡欣,照例招呼一聲罷了。晚上,漢子進城備辦明天的茶葉,門口錯綜的桌椅當中,坐著李媽一人;除掉遠方的行人從橋上行過來,只有楊柳樹上的蟬鳴。朝南望去,遠遠一帶山坡,山巔黑簇族,好像正在操演的兵隊,然而李媽知道這是松林;還有層層疊疊被青草覆蓋著的地方,比河邊荒地更是冷靜。

  李媽似乎漸漸熱鬧了,不時也幫著收拾茶碗。對待王媽,自然不是當年的體恤,然而也不是懶洋洋的陪笑,格外現出殷勤——不是向來於百忙中加給一般鄉人的殷勤,令人受著不過意,而且感到有點不可猜測的了。

  謠言哄動了全城,都說是王媽親眼撞見的。王媽很不安:「我只私地向三太太講過,三太太最是愛護李媽的,而且本家!」李媽這幾日來往三太太很密,反復說著:「人很好,比大冤家只大四歲。……唉,享不到自己兒的福,靠人的!」三太太失了往日的殷勤,無精打采的答著。李媽也只有無精掃采的回去了。

  姑娘們美麗而輕便的衣籃,好久沒有放在李媽的茅草房當前。年輕的母親們,苦拉著孩子吃奶:「城外有老虎,你不怕,我怕!」只有城門口面店的小傢伙,同驢子貪戀河邊的青草一樣,時時刻刻跑到土坡;然而李媽似乎看不見這爬來爬去的小蟲,荷包裡雖然有銅子,糖果是不再買的了。

  那漢子不能不走。李媽在這世界上唯一的希望,是她的逃到什麼地方的冤家,倘若他沒有吃子彈,倘若他的脾氣改過來。

  1923年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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