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留客吃飯的事情(2)


  莫須有先生在人群之中,即如此刻清早遇見一個人,每每感得人生辛苦了,有時牛馬也辛苦了,但人生的語言是無用的,因為不足以說辛苦,而辛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義,即是苦,即是人與人的同情心了。莫須有先生沒有同挑柴人說話,因為他沒有那樣卑鄙,忘記別人的辛苦,記得自己的私事,彼此算是路人走過去罷了。

  這時上橋鋪已經近在目前,走路人望見了目的地亦足以代表人生的意義,其事甚可喜,自己的跋涉明明有一個目的了,而且路上的寂寞只有同類可以安慰之了,故遠遠望見房屋就歡喜,見了面卻又每每是仇人,莫須有先生很覺好笑,他雖絲毫沒有仇人之意,但是事實,因為他首先遇見的是八月間莫須有先生向他買白糖的人。土橋鋪只有此人開的鋪子最大,他是開鋪子,他是賣東西的,而他站在他的寬廣的鋪門口買東西,即是買柴。大清早是賣柴的時候,亦即是商人買東西的時候,他見了莫須有先生以莫須有先生的真名姓同莫須有先生打招呼:

  「你先生這麼早上街來了,請進來坐一坐。」

  莫須有先生瞥見他店裡有黃豆,就乘機進去買黃豆而已,至於那人為什麼前倨而後恭,而且他今天何以認得莫須有先生,莫須有先生一概認為是沒有價值的事了,他認為商人都不及農人可取。莫須有先生也確是不念舊惡。他向他問黃豆的價錢,比平時當然要高好些,因為黃豆是孔壟的土產,孔壟是敵區,運輸不易。但還不是一個壓迫性的價目,因為莫須有先生不久便忘記了。若鹽漲到五角一斤,則莫須有先生感得壓迫,故記得清清楚楚了。

  莫須有先生買了五斤鹽,也在此家店裡買的。你買五斤鹽,顯得你很闊氣,你買五升黃豆又顯得你不闊氣了,那麼你家只做半案豆腐。莫須有先生看得出商人面上的表情了。莫須有先生自己解釋道:

  「我家人口少,有半窠豆腐就夠了。」

  莫須有先生這一解釋時,自己覺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在商人面前不能夠「人不知而不慍」了,怕人家說他家貧了。

  「先生從前在北京住得很久,現在到鄉下來,委屈委屈。」

  莫須有先生心想,他到土橋鋪一共不知有幾回,大約有五六回,第一回買白糖,最後一回是昨天從城裡轉頭,再加之進城去那天的經過,已是明明白白三回了,中間有兩三次來探聽敵人打遊擊的消息,從什麼時候起這位掌櫃的已經注意莫須有先生呢?說起莫須有先生,本來鄉人沒有不知道的,未見其人罷了,其人在門前經過,有識者俟其人經過之後便街談巷議了。商人印象最深,這位掌櫃的更有一塊銀洋的印象,他還記得是一塊「相洋」,即「袁世凱」,他貪了莫須有先生的便宜收進來了。

  「袁世凱」在這個商家裡,據說可以汗牛充棟了,而他收的莫須有先生的一塊,因莫須有先生之故,單獨地留一個印象了。他今天對於莫須有先生改變態度,簡直有點故意解釋前嫌。而莫須有先生看不出他說話的誠意,微微一笑置之。趕快數錢,付他五斤鹽五升黃豆的價值,以為趕快走出他的門檻了。而其時來了一位和尚買東西,和尚買蠟燭。莫須有先生偷偷地看了一眼。蠟燭不是拿給莫須有先生看,而莫須有先生喜歡看這個東西,故莫須有先生之看是偷偷地看了一眼。

  然而莫須有先生自以為非禮勿視。他看了這蠟燭一眼,他是怎樣的愛故鄉,愛國,愛歷史,而且愛兒童生活呵!因為他喜歡中國的蠟燭,他喜歡除夕之夜高高地點起蠟燭,幾時把他小小的心靈引得非常之高,真是陶淵明說的,「即事如已高,何必昇華嵩!」現在一切只待雞鳴了,而雞鳴就是紅日了,今夜是一張漆黑的紙,畫得人通宵不寐燈燭輝煌了。

  這和尚是五祖寺的和尚,他買的是一斤重的一枝,買了十枝。莫須有先生不問價目,他把一斤重的一枝買一枝。這一斤重一枝的紅蠟拿在手上可以書以偉大二字,一夜的時間無論如何燃燒不完,莫須有先生小時家中所燃的是十二兩一枝的罷了。莫須有先生要給他家兩個小孩以自己之為小孩之喜悅,他無意中買得這一枝蠟燭了。他感激這鋪家不盡。他索性把他所帶來的錢都在這鋪家用完好了,他叫他把黃豆與鹽的帳目劃開,因為已經給了錢,另外再算賬,看一起買了多少東西,要付多少錢了。買的是瓜子,糕點,木耳,黃花,香蕈之類。瓜子一項是莫須有先生太太吩咐買的。惟香蕈一項最貴,因為是江西福建來的,戰時交通阻滯。而付了香蕈價值之後莫須有先生忽然記得他忘了一件大事,即是還要買魚!而錢已不夠用了。於是又把香蕈退了不買。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面紅耳赤:

  「我還要買魚,錢不夠,香蕈不買可以罷?」

  「可以,可以。」

  其人動作敏捷,態度從容,把莫須有先生買去的香蕈又收回來,又打了一下算盤,退錢給莫須有先生了。莫須有先生這時感得沒有錢便不能若無事然了,有時不能不在一個商人面前望洋向若而歎了,你看他是多麼的不暇計較若無事然呢?而且他連忙替你解決困難,因為有一賣柴的賣了柴走進他家買鹽,他向賣柴的說道:

  「你替這位先生把東西帶去,——莫須有先生,他同你走一條路,他替你把東西帶去。」

  「我還要買魚。」

  莫須有先生連忙說。

  「我沒有工夫。」

  賣柴的連忙說。

  「不耽誤你,你先走,你只帶這個籃子,另外這裡有五升黃豆,帶到龍錫橋馮花子家,叫花子送到先生家去。」

  莫須有先生自己帶了一個籃子來,所買的東西都裝在籃子裡了,五升黃豆另外拿手巾包著。事情便由掌櫃的吩咐好了。莫須有先生再只用得去買魚了,兩手空閒了,仿佛從來沒有寫得這麼一篇得意文章,文章交卷了,而毫不吃力了。莫須有先生這時心裡很有心得,他覺得天生人各方面都有天才,辦事也需要天才,這位掌櫃的便算是天才,他把事情辦得多好,他作事於人無損,于己有益,只是省事而不多事了。

  莫須有先生不知他自己買魚倒算得是天才,因為他不說價,只要他的錢夠,只要魚大,他太喜歡大魚了,他完全是小孩子了。非得把這兩條大魚捉回家去不可。因為大得有趣,所以相當於魚躍於淵了,兩條魚,在魚市上都考第一,白魚是白魚的第一,鯉魚是鯉魚的第一,土橋鋪的商人都注意集中在這兩條大魚上面,即是莫須有先生兩隻手上提的東西,剛才在魚籃裡,在兩家賣魚的魚籃裡還不怎樣令人注意了,因為注意分散了。因為這兩條大魚的原故,所有土橋鋪的掌櫃的,所有土橋鋪的小夥計,都看了莫須有先生一眼,這時他們已經很忙,已經在做生意,看了莫須有先生他們都微有閒情了,仿佛看見小說上的浪裡白條了。也正因為兩條魚的原故,莫須有先生走到寂寞的路上忽然有一個很大的憂愁,也正是樂極生悲,人生在世總是貪著了,難怪佛教以出家為第一義了。到了家,見了太太,花子已經送來買回的東西,兩條魚則等於都交給純了,因為純在那裡貪著看了。

  我們再說今天的事情,今天是民國庚辰正月初二日,莫須有先生太太等候順等候花子竹老等來家拜年,即是等候他們來吃飯。本來在去年是預備他們今年正月初一來吃飯的,莫須有先生太太忙了一天,一切都于去年臘月三十日辦好了。還不是因為正月初一大雪的原故,而因為正月初一是閉日的原故,他們乃決定正月初二來。本來應該正月初三來,因為初三是黃道日,但拜本家先生的年,只要不是閉日便可以,不可以遲到初三了。竹老的媳婦如此說:

  「到本家先生家裡去拜年,不同在自己家裡一樣嗎?你今天不也在自己家裡坐著嗎?要選什麼黃道日呢?初一沒有去,今天初二還不去嗎?」

  竹老本來是打算今天去的,但他向來意志不堅決,因了老婆的鞭策,便毅然決然地站起身來要去了,而且問他的獨子五歲的小兒道:

  「你去不去?——我知道你不去!」

  五歲的小兒心裡明白一切,但身子總是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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