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留客吃飯的事情(1)


  莫須有先生喜歡上街買東西,莫須有先生太太喜歡在廚房裡做菜給客人吃。莫須有先生常常對於這兩件事加以客觀的批評,即是自己喜歡買菜,太太喜歡待客,都是為人而不為己,究竟誰的價值大呢?莫須有先生認為太太價值大些,她作事每每有惠於人,自己仍不免是個野心家罷了,徒徒買東西不捨不得花錢罷了。莫須有先生一覺得自己是野心,便是貪著世間,便慚愧無地了。他生平也有許多後來想起很足自慰的事情,即如二十七年冬沒有棉衣穿,穿著老父親的破夾祆,那時住在縣城裡,有一老嫗在街上遇見了驚訝道:「呀!這位先生,怎麼窮到這地步?」

  莫須有先生聽了毫不以為恥,不以為恥不難,所謂「是道也奚足以臧」,難於莫須有先生覺得他胸中有道理,難於他居於鄉党之間完全是個鄉下人,鄉人喜歡同他親近。本著這個心情,他覺得他可以乞食,尚不是詩人陶潛的乞食,而是比丘的乞食,乞食本身便是修行,便是人與人之間的道理了。他覺得他愈在窮困中,患難中,生活愈切實,那時心情可喜。一旦境況好些,可以拿錢上街買東西,雖然還不是富,確不是窮,因為他手裡確是有錢了,有點像賭徒,以用完了為能事,於是買了許多東西了。手上拿了東西心裡確是非常之貧窮的,人生在世不覺得生老病死苦,有何意義呢?這不完全是以人生為可留戀嗎?不正是貪著嗎?要說為得待客人,那要如英國的一位牧師的話,要貧而無告者,夜裡無處投宿,你便應該好好招待他,做他的棲身之所,令他知道世上有同情心,但不是款待他的意思了。於是莫須有先生這樣歎息,一個人對於俗務不可以太經手了,經手便有染著,便不免貪。

  孔子曰,「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話確是說得有意思,使得莫須有先生感激欲位,自己生平總是忙於鄙事,確是因為賤,戰前在北平當教員的時候也總是自己上街買菜,替太太做老媽子。君子確是不必做這些事,並不是故意把這些事讓給別人做,這些事自然不落到君子頭上了。釋迦牟尼做皇太子就沒有這些事做。佛教所說的「福報」是很有意義的。莫須有先生命定要做這些小人之事,遠不如釋迦牟尼一出家便出家的。(附注,出家是為得懂道理,並不是貪得一個東西;不出家也是懂道理,而最難離開貪的習慣。)

  這還是民國己卯臘月二十九日大早的話,那時天正下著大雪,莫須有先生從上橋鋪提了買來的魚,歸途中這樣發生感慨了。我們還不妨把他在土橋鋪買東西的情形追記下來,因為莫須有先生一生也只此一度,以前買過白糖,這回又在土橋鋪「辦年」了。黃梅縣年尾上街買東西謂之「辦年」。莫須有先生于臘月二十八日從縣城回龍錫橋,經過土橋鋪時,看見土橋鋪街上擺了許多大魚賣,回來告訴太太道:

  「土橋鋪街上同太平時縣城裡一樣,有許多賣魚的,有許多大魚。」

  「有白魚麼?」

  「有。」

  莫須有先生說著便活現著許多白魚,這些魚雖然不在水裡,莫須有先生一向作小說的豐富的想像便是水了。

  「正月裡我們應該請這裡幾位本家吃飯,他們都是晚輩,特意請他們來他們恐不肯來,他們一定來拜年,我們先把菜預備著,他們來拜年就留他們吃飯。鄉下有什麼吃的?土橋鋪有魚賣,最好,就是魚肉兩樣,魚又買兩樣,買大白魚做一大缽魚圓,鯉魚總一定是有的,買大鯉魚煮一個全魚裝一缽,另外一缽肉,一缽獅子頭,共四個菜。」

  龍錫橋有一家賣肉的,肉已經于臘月二十六日買回來了,合了「二十六,買年肉」的諺,故莫須有先生太太只考慮著買魚的事。連忙又道:

  「明天要還是下雪,你怎麼去呢?」

  說著望著外面的大雪,人情的溫暖與恩愛何以「自然」完全不能同意呢?而莫須有先生明天一定要去辦年的,因為辦年就只有明天一天了,後天三十日照例街上沒有賣東西的了。就不說請客要辦萊的話,家裡兩個小孩子,好容易盼到今年平安在鄉下過年,能不買點東西麼?而莫須有先生今天剛從城裡回來,走了三十五裡的長途,明天又要冒雪到土橋鋪去麼?莫須有先生大約因為走得乏了,他的豪放性格果然暫時束之高閣,懶懶地答道:

  「明天再說罷,——明天也許晴了。」

  在晚上睡覺的時候,莫須有先生太太還說了這句不完全的話:

  「現在鹽貴,很少有人做豆腐乳,……」

  莫須有先生知道太太是要做豆腐乳。太平時,鹽賤,鄉下人過年都是做豆腐乳的,故諺云:「二十五,打豆腐。」二十五,即臘月二十五日。今年臘月二十五做了豆腐乳,可以供明年一年的甚至多年的不時之需。莫須有先生太太想做豆腐乳,而話不便出口,不便出口之故有二,一是鹽貴,從前做豆腐乳是儉,現在則是奢;二,假使明日大雪呢,要做豆腐乳豈不等於吩咐莫須有先生冒著雪出門麼?然而莫須有先生心知其意,莫須有先生之為人心知其意便放心不下,他便非體貼人把這事做好不可,所以無論正面或反面吩咐莫須有先生做一件事便無須再吩咐的,結果總是太太勝利的,即是說事做成功了。

  「做豆腐乳要買多少黃豆呢?」

  「做一窠要一鬥,做半案五升,現在做只做半案,鹽太貴了,——明天再說罷。」

  這一說,莫須有先生太太實在覺得鹽大貴了,現在漲到五角一斤。「明天再說罷」,同剛才莫須有先生的「明天再說罷」語氣完全不同,莫須有先生重于說「去」,即是明天到土橋鋪去;莫須有先生太太重于說不去,若說去,若天下雪呢,豈不等於吩咐莫須有先生去麼?

  二十九日大早,雪地裡沒有一個人走路,莫須有先生獨行于往土橋鋪的路上。由龍錫橋往土橋鋪,要走一段蘄黃廣一帶有名的橫山大路,山如長江大河,一路而來,路如長江大河的岸。此刻大雪則高山如天上的白雲,不知是近是遠,而路無人跡,只是一條潔白的路,由人心去走不會有錯誤的了,又仿佛是經驗告訴你如此的。莫須有先生本著人生的經驗如此往前走,走過三衢鋪則把高山撇開了,即不走橫山大路了,再是平野了,是黃梅縣山鄉一片肥沃的平野了。

  土橋鋪之所以富足,便因為這個平野了。踏上平野,離了山,卻有一小河流跟著走,這個平野之所以肥沃,便因為這條河流了。土橋鋪之所以名土橋鋪,實際上並沒有橋,古時大約有橋,民國三十年以後由一新任鄉長建了一長橋,便因為這條河流了。莫須有先生本來是一空倚傍獨往獨來的人,走在這個平野上倒覺得孤獨了,水不知怎的不如山可以做行路的伴侶了,山倒好像使得自己沒有離群似的,水的汩汩之音使人更行更遠更孤寂。因為孤寂的原故,乃完全是感情用事,為什麼這麼的清晨一個人走在雪路上呢?

  有誰知道我的偉大呢?世界明明是有知,何以大家都認為無知呢?我不是做父親我今天早晨不出來走路了,因為我自己小孩子的原故我要買點東西過年。我不是做丈夫我今天早晨不出來走路了,因為我體貼妻的心情要買魚待客買黃豆做豆腐乳。她之為人事不如願是不甘心的,無心之間要發脾氣的。那麼莫須有先生已經打定主意買黃豆了,只買五升,便是五升己有相當的重量,將怎麼拿回呢?他望見後面有一挑柴的來了,心為之喜,他可以等一會兒,同挑柴人攀談攀談,他也一定是往土橋鋪賣柴的,回頭他可以托他把黃豆帶回來了。莫須有先生這樣想時,挑柴的——莫須有先生一見他覺得壓在他的肩膀上的分量太重了,大雪裡他額上完全是汗了。莫須有先生便在道旁做一首白話詩:

  我在路上看見額上流汗,
  我仿佛看見人生在哭。
  我看見人生在哭,
  我額上流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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