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民國庚辰元旦(4)


  是的,懶人便必貪吃,貪吃便必捨不得給人,鳳除了給純五塊糖粑而外,其餘的便沒有確切的帳目了。事隔數月之後,莫須有先生太太尚同莫須有先生談及此事,說道,「過年我們打了十斤糖,我們該做了多少人情!還有你吃,你有純吃的多!她也打了三斤,除了給了純五塊而外,她的糖都到哪裡去了呢?不都是她一個人吃了嗎?」所謂「打了十斤糖」的糖便是餳,餳結成堅固的塊兒,賣之者挑一擔,一擔便是兩大塊,誰買便從兩大塊上面敲打下來,故買糖曰打糖。打了糖再拿回家去加火熔化,和著炒米搓為糖粑。莫須有先生太太向莫須有先生說此一番話時,是有感慨于順的媳婦兒即懶鳳姐之貪吃,初無意于諷刺莫須有先生,而無意之間把她自己制的糖粑的報銷說出來了,莫須有先生同純吃的一般多,弄得莫須有先生很難為情,於是莫須有先生太太大笑了,而且找補一句道:

  「你真同純吃的一般多。」

  說這話時,莫須有先生太太倒很有一點癡情,仿佛「我自己名下的都讓你吃好了!」然而莫須有先生太太為妻之情遠不及母愛的偉大,因為她自己完全沒有吃糖的心了,她簡直沒有這個感覺,事實上莫須有先生太太除了吃飯而外她自己做的一切東西有滄海之多而自己吃的渺不及一粟,她所做的人情有泰山之重了。

  莫須有先生起初聽了太太的話,「你有純吃的多!」確實有點羞色,轉瞬之間毫無慚愧之意,他不以他喜歡吃糖為可恥,確實覺得自己是孟夫子說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這個貪字很容易去,不比貪肉食。他簡直因為喜歡吃糖的原故,他覺得他可以學伯夷叔齊,不貪而食固然有趣,不食而餓于首陽之下也很有趣,莫須有先生卻是沒有餓死的意思,只是仿佛可以使得百世之下頑夫廉懦夫有立志了。他本是佛教徒,喜歡投身飼餓虎的故事,但因為是中國人,中國人都喜歡鬼混,故他常常覺得何日天下大亂他便來學一學伯夷叔齊了。

  純再到順家去的時候,他感得冷落,因為順同鳳都在那裡招待慈了,不再同他打招呼了。鳳今天戴了一頂新帽子,絲絨的,是莫須有先生太太送給她過新年的,所以她新年戴上了。她以前不但沒有戴新帽子,簡直從來不戴帽子,即是說她連舊帽子也沒有了。慈同戴了新帽子的鳳姐在那裡享受賓主的光榮,真是光榮之至,慈從來沒有人把她當賓,鳳從來也沒有人把她當主了。平常上鳳家來的人,來便來,去便去,簡直不理會她,可見她,雖是主婦,完全是小孩子的地位了。也很少有人到她家來,除了一二妯狸,新年更絕對沒有人來了。她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鄉下婦人都只知有己而不知有人,不過鳳連順也不知為不知,即是說她連夫也不知有了。好比他們兩人公用的糞桶,(順家沒有茅廝,不知是沒有地皮的原故,是懶的原故?據莫須有先生的觀察是懶的原故)總是順傾倒,便是她有己無人的反證。今

  天她確是有做主人的意思,不知是戴了新帽子的原故,還是今天新年家裡來了客的原故?鄉里人則這樣說:「自從有莫須有先生到這裡來住,這個地方熱鬧起來了,連鳳也變了!」以前的鳳是個什麼樣兒,雖然不知其詳,總之她沒有做過主人了,她家裡沒有來過客人了。現在慈來了,她拿了吃飯的碗倒給慈一碗茶,慈因為沒有做過客人的原故,非常之不慣,其不慣之原故又可以有二,一是吃飯的碗大,她從來沒有用這樣大的碗喝茶;二是今天做客。於是主賓二人相視而努力不笑,因為努力的原故,不成功,便大笑而特笑不能自休。慈說明原故:

  「向來沒有人同我講禮倒茶我喝。」

  「向來也沒有人同我講禮,倒茶我喝。」

  鳳這一說倒無意之間把慈的笑止住了,因為慈接著不知道怎麼辦,她還是把鳳倒給她的茶還送給鳳算是她同鳳講禮不呢?她覺得此中禮有不足,但不能說明原故。總之主客之間只有一個杯子,雖說是講禮,小孩子也有無所措手足之感了。出乎他們兩人的不意,順倒了一碗茶送給鳳道:

  「我同你講禮,倒茶你喝。」

  順這一動作,可算是一部傑作,不但鳳高興,連慈也高興了,屋子裡的空氣大力熱鬧了。然而純在那裡寂寞了,他把順看了一眼,看順對於他將如何。順會意,連忙又拿一個吃飯的碗倒一碗茶,端在桌上,請純道:

  「小客人,我家的碗太大了——這裡喝茶。」

  純非常之得意,連忙上前去,守著他的地位,謝道:

  「順哥,謝謝你。」

  順自己也端了一碗茶在那裡陪客了。

  「純,鄉下有一句話,『禮多人不怪。』你今天幾乎怪了我,是不是?」

  純知道順這話是笑他了,但他還是高興得很。

  鳳也拿出了慈的一份糖粑,不過慈的一份兒不是拿回家去,是擺在桌上當茶點。慈也不喝茶,也不吃點心,兩樣都是形式了。而她的精神上十分快樂,因為人家對於她講禮了。

  純慢慢地自己在那裡玩,他已忘記了新年了,把順家地下堆著的芋頭擺來擺去,順家除了一堆芋頭而外別無長物了。

  純又自己唱歌,他到鄉下來常常學鄉下小孩子唱的歌,歌辭是這樣兩句:

  渡河橋,鬼燒窯;
  土橋鋪,鬼開鋪。

  純則總是唱一句,即「土橋鋪,鬼開鋪。」莫須有先生平日聽純唱此歌,頗感寂寞,他不會同兒童講故事,說笑話,唱歌,純所唱的歌未免貧乏了。同時莫須有先生又憶起自己小時也正是喜歡唱這歌,「渡河橋,鬼燒窯;土橋鋪,鬼開鋪。」他的兒童生活卻豐富已極,純現在又正在那裡開口唱,他唱出「土橋鋪」三個字,使得慈呆若木雞,因為純將咽出不吉祥的話了,新年到人家家裡最忌說「鬼」的,而駟不及舌純更正得非常之快,是他自己自覺的更正,他這樣唱了一句:

  「土橋鋪,桂久昌。」

  因為他知道土橋鋪有「桂久昌」的鋪子,所以他由「鬼開鋪」的「鬼」字連忙轉到「桂久昌」了。順對於此事歡喜得不得了,他佩服純得很,他逢人稱讚純會說話了。

  這天晚上莫須有先生太太睡得很早,因為昨夜除夕她通宵未眠。莫須有先生關門睡覺時,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望了一望,滿天的星,滿地的雪,滿身的寒了。開了門又是滿室的燈光。他相信真善美三個字都是神。世界原不是虛空的。懂得神是因為你不貪,一切是道理了。我們凡夫尚且有一個身子,道理豈可以沒有身子嗎?這個身子便是神。真善美是當然的。凡夫有時也發現得著了。如果只相信凡夫,不相信道理,便是唯物的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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