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民國庚辰元旦(3)


  「他的話令我想起許多事情,我告訴你,人是有前生的,正如樹種子,以前還是一棵樹,現在又將由種子長成一棵樹,前生的經驗如樹種子今生又要萌發了。生命非如一張白紙,以前什麼也沒有,現在才來寫字。如果是一張白紙的話,純今天便不會問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因為他應該只是接受經驗,看見下雪便記著下雪的事實好了,哪裡有『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事實呢?他問著這一句話,他仿佛毫不成問題的,雪有上去的時候,只是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上去的罷了,這不是因為他有許多經驗嗎?經驗告訴他什麼東西都是先上去然後下來,如飛鳥,如風箏,如拋石墜石,……但這些經驗未必是一個小孩子的經驗,他不會對於許多事情用心,我認為是他前生的經驗。你相信不相信?」

  「我相信。」

  慈微笑著答,她確是相信爸爸的話了。

  「所以小孩子喜歡錢,也是前生的貪,今生又萌發,若照小孩子說他確是不應該喜歡錢的。據我的觀察,小孩子對於玩具的愛好,尚不及于對於錢的貪,你奪過他手上的錢他真是捨不得的。便是我現在,我還是很有捨不得的種子,確乎不是一生的事情,真要用功。」

  莫須有先生只講這一半的道理給慈聽,還有一半的道理他認為小孩子不能懂得,要懂得必得是大乘佛教徒了,都是因為純的一句問話。那便是理智問題。理智是神,世界便是這個神造的。佛教說,「譬工幻師,造種種幻。」便是這個意思。世界是「理」,不是「物」。因為是「理」,所以凡屬世界上的事實無不可以理說得通。因為不是「物」,所以唯獨世人執著的物乃於理說不通了。又因為執著物而有世界,所以世界是一場夢了,是幻,這又正是理智所能說得通的。並不是求其說得通,是自然皆通了。什麼都是理智的化身,誰都是理智的化身。今天下雪,是理智的化身。

  純問雪是什麼時候上去的,小孩子是理智的化身。眼前何以有雪的事實,沒有用理智說不清楚的,如果說不清楚是你不懂得事實,鄉下人所說的超自然的神或力,便是迷信了。小孩子何以會推理?一切東西都是先上去然後下來,現在雪既從空中下來,必有上去的時候,這個推理是不錯的,所以他的話並不如大人們認為可笑了,正是理智作用。唯物的哲人以為推理是從經驗來的,他不知道他的「經驗」的含義便不合乎推理,正是理智所說不通的。經驗正是理智的表演罷了。

  換一句話說,世界是理。理不是空的理想,小孩子便是理的化身了,他會發光明的。故他對著眼前的世界起推理作用了。從此他大天用功,中人以下向「物」用功,也還是推理,還是理智,他不知道他是南轅而北轍了,可憐以理智力工具而走入迷途,而理智並沒有離開他,所謂道不遠人,人之違道而遠人。中人以上向「己」用功,便是忠,而忠必能達到恕,即是由內必能合乎外。內外本分不開的,所謂致知在格物。到得用功既久,一同成熟,便是物格知至,這時世界是理智。

  中國的話大約還不能完全這樣講,但趨向如此,即是合內外之道。印度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完全是這樣講了。這裡理智是一切。一切都是理智假造的了。知道「理智假造」的意義,才真懂得宗教。純大約還近乎一張白紙,範疇是他自己的,經驗慢慢地填上去,故他看著雪問了一句大人不懂、的話,莫須有先生暗地裡驚異了。道理本是顛撲不破的。

  下午天晴了,太陽出來了,太陽一出來便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了,而人們因為多日不見他的原故,乍見他在西方露面出來,大家共同有一個感覺,「太陽在那裡!」仿佛太陽不在那裡也可以了。其實天下哪裡有那樣不合規則的事情呢?太陽出來是從應該出來的地方出來,他並不是代表世間的時間,他是代表世間的規則,他不會早睡或晏起的,他總是清醒的,只是我們對他有時有障礙罷了。天晴了純便要出門,但出門便非常之濕,地下都是雪,而今天出門又非穿新鞋不可,事情便很為難,然而純無論如何是室外的心,室內則是不可遏制的煩悶了。他同媽媽吵,同姐姐吵,甚至於同莫須有先生吵。他一旦同莫須有先生吵時,則理智完全失了作用,同時也還是理智,因為他知道他的不是了,但要胡鬧了。於是莫須有先生想法子替他解決困難,問他道:

  「你要到哪裡去玩呢?」

  「我到順哥家裡去。」

  「好的,我來替你掃雪,把門口掃一條路出來。」

  莫須有先生說。

  「今天不能隨便到人家家裡去,要正午以前先去拜年,人家還給糖粑你吃,拜了年以後再隨便去可以,——現在天晚了,順哥家裡也不能去!」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

  「我是小孩子。」

  「小孩子也要講禮。」

  莫須有先生太太堅決地說。但順在那邊都聽見了,他趕忙拿了掃帚出來掃門外的雪,表示他歡迎純到他家裡去玩。順沒有料到他一出門竟同莫須有先生太太見了面,莫須有先生太太正在那裡倚門而望,於是見了面連忙又低頭了,低頭而面紅耳赤,因為明明看見了而佯不見了。是禮也。新年見面要正式見面的,要特為來拜年的,不能遇諸途的。莫須有先生太太心知其意,而且諺雲,「人熟禮不熟」,也便不招呼順了,只是年紀大的人諸事老練些,便是漸自然,非若順之面紅耳赤了。而純也連忙站到門口來,喊順道:

  「順哥!」

  他不是新年見面,是平常見面便招呼了。於是順無論如何不抬頭,只是低頭掃雪,但也答應純:

  「你來玩。」

  這樣說話是同小孩子說話了,非正式說話了,等於今年還沒有開口同世人說話了。至於莫須有先生太太,始終站在門口,笑而不言心自閑。莫須有先生從室內把光景都窺見了,他沒有料到鄉人竟這樣不肯從權。他愛其天真。

  順把兩家之間掃出了一條路徑,而且照著小孩子的腳步的距離鋪以石頭,於是純一躍過去了,其心頭的歡喜不知到底唯心能解釋,唯物能解釋,若唯物能解釋則關係便在室內與室外,跨過門檻便是歡喜了。陶淵明亦曰,「久在樊籠裡,複得返自然。」那麼樊籠與自然非同樣是物乎?何以有兩個心乎?

  純出去了,慈也要出去,於是又不知道是唯心能解釋,唯物能解釋,若唯物能解釋,此刻的物與此刻之前之物有什麼不同,何以慈忽然心猿意馬起來?若唯心則心本來是瞬息萬變了,樊籠與自然同樣是心了。慈要出去,徵求媽媽的同意道:

  「媽媽,我也去,好嗎?」

  「你去,去照顧純,——過新年不要亂說話,要說吉祥話。」

  媽媽叫慈去了。剛才純去的時候,媽媽也囑咐他「過新年不要亂說話,要說吉祥話」了。

  慈走進順的家裡,看見純手中拿了好幾塊大大的糖粑,一雙小手把握不住,便上前去照顧他道:

  「小心,別丟了!」

  因了慈這一命令,純便反抗,因之他頓時得了語言的自由了,剛才他完全處於拘束之中,不知怎麼好了,——人家給我東西我怎麼辦呢?要呢?不要呢?怎麼能要得許多呢?不要許多,你為什麼給我許多呢?慈挽著他的手叫他小心別把糖粑丟到地下去了,他大聲反抗道:

  「媽媽叫你不要亂說話,你亂說話!」

  順夫婦都笑了,喜純之善於解脫自己。其實他總是反抗慈,慈也總是命令他。尤其是慈持著姐姐的地位愛發命令,莫須有先生常常笑她的命令每每無效了。真的,人一有地位便愛發命令,而反抗多少要有點反抗精神了。

  純兜著糖粑跑回家去了,他給媽媽看,交給媽媽,「鳳姐給我許多糖粑!」純只有今年才真正的有了受拜年禮物的經驗,去年正在敵人打遊擊中過年,更以前便不記得了。

  莫須有先生太太把鳳制的糖粑掐了些許放在口中試一試,說道:

  「大倒大,也甜,炒米不脆。」

  純的味覺完全不用事,只是占有心,歡喜心,把人家給他的東西都交給媽媽,他又跑到順的家裡去了。

  莫須有先生太太把純賺來的鳳制的糖粑掐一片給莫須有先生嘗嘗,而且笑道:

  「青年人,把糖塊做得這麼大,五塊糖粑可以做得十塊,要給人哪裡有許多給的!」

  「是的,所以青年人天真可愛,同時青年人也決不能辦事。」

  「她大約也只給純,其餘的便是她一個人吃,連順也未必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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