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舊時代的教育(2)


  我們從上面的記載看來,莫須有先生的兒童世界該是怎樣的自由,整個的世界應該就是學校,而大人們卻將小孩子與小孩子的世界隔離,不但隔離,且從而障蔽之,不但障蔽之,且從而殘害之,而這顆自由種子一點沒有受到損害,只是想逃脫,想躲避,我們看那讀書討便宜的心理,真不知感到怎樣的同情。這顆種子,等到要發展時便發展起來了,莫須有先生是後來在大學裡讀了外國書因而發展起來,最初讀的是英國一位女作家的水磨的故事,莫須有先生乃忽然自己進了小學了,自己學做文章,兒童生活原來都是文章,莫須有先生從此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了,從此黑暗的世界也都是光明的記憶,對於以前加害於他的,他只有偉大的同情了。

  莫須有先生曾經寫了一篇短篇小說,題名「火神廟的和尚」,裡面寫一和尚同一塾師,這個塾師便是莫須有先生小時的塾師,和尚是學塾所在的那個廟裡的和尚,莫須有先生與他們相處大約有四年之久,是整個的讀了一部《四書》同一部《詩經》的光陰。那廟的真名字是「都天廟」,因都天廟不普遍,故換上較普遍的火神廟這個名字。莫須有先生之家,從曾祖以來,其祖,其父,其父之諸弟,莫須有先生之諸兄諸弟,都在都天廟上學。

  社會確是進步的,莫須有先生私自慶倖,現在小兒輩再也不入這個地獄了,名副其實的地獄。請大家讀一讀那篇《火神廟的和尚》,那塾師與和尚,兩個鰥夫,該是怎樣的變態人物,在莫須有先生的筆下則成為可憐的聖徒了,他們對於小孩子的影響不應等於世間的獄吏之于犯罪嗎?然而對於莫須有先生只有光明,莫須有先生對於他們只有同情。人與人那裡是有害的?人與人之間確乎是一個「仁」字。都天廟是半公半私的廟,香火不盛,除了「犯都天太歲」的人要來燒香而外,很少有人來燒香,所以學童們終年沒有新鮮的接觸,新鮮的接觸是先生的兒子同先生家裡的姑爺,而先生家裡的姑爺同先生一樣是一位塾師,而凡屬塾師都是畸形人物。

  先生的兒子來了,學童們都非常之喜,因為看著先生同先生的兒子說話,彷佛先生也同平常人一樣有口是說話的,並不專門是子曰詩云,也不專門是發號施令,開口便是叫小孩子們「讀!」或者「背」!或者「回家吃飯去」!而先生同先生的兒子說話之際,學童們也可以稍為自由自由了,雖不敢大聲交談,卻可以抓癢抓癢,一時各人都知道各人的癢處,身子活動活動起來了。

  讀史書不知道皇太子的高貴,看了先生的兒子便知道皇太子的地位,應該受人的尊敬了,他沒有佈施而有恩惠,他不給人以喜悅而人人喜悅,他使得先生同平常的爸爸一樣,大談其家常話了,而平常總以為先生只有面孔,先生是免開尊口的。先生其實有三個兒子,幼兒時學童之一,他只是要同學巴結他,有時簡直向同學勒索,同時確是替同學挨打,因為先生生氣時便特別鞭打自己的兒子,頭上打成了好些山峰,先生便也心痛,向大家說道「看你們心痛不心痛!」大家雖是小孩子,卻也很能體貼做父親的傷心了。所以這位學童之一的先生的兒子最代表人生的黑暗方面。

  先生的第二個兒子,不常來,偶爾來,其人是一個矮子,大家認為不足重輕似的,既是不注意他,先生也不同他多談。精神上居於皇太子的地位者,是先生的長子,那時他是在九江雜貨店裡做夥計,後來原來是以為酒癲,先生的三個兒子結局以他的境遇為最慘,其仲與其季則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中,在淪陷於敵偽的區域裡,都因經商而發財了,莫須有先生聞之也很為之喜悅,人生不僅僅是苦了,人生也有發財的歡喜了。

  再說先生家裡的姑爺,在學童們的口中則是「先生的姑爺」,其實是先生的兒子的姑爺,此翁一來了,大家便歡喜若狂,交頭接耳道:「先生的姑爺來了!」他一來則學童們大半天精神上可以自由,雖然身體不自由,仍的呆坐在位上。他家離縣城大約有十裡至二十裡的路程,故他到學校來,即是到先生的家裡來(因為先生另外沒有家),得吃一餐飯,有半天的逗留。莫須有先生記得他是一個駝背,但在鄉間,駝背並不顯得是畸形,中國的農村裡無論男女老少本來都是畸形。他使得莫須有先生留下了一個很好的印象,好像是在一位前輩而又是一位畫家的書案上看見的畫譜上的人物,即是說駝背而不顯得駝背,駝背而與其道貌調和。而奇怪,莫須有先生是留了他的一個赤背的印象,因為那時是在夏天。這是莫須有先生記得清清楚楚的。

  先生的教壇,亦是學生的禁閉之室,本來是設在都天廟的客堂裡,是一間長方形的屋子,向東,早半天有太陽,一到盛夏時則臨時遷到都天廟裡的正殿裡去,正殿的屋子大,正向著天井,向著天井有二丈長不立牆壁,這真是等於一個轉地療養,其對於莫須有先生精神上的解放,非時間的言語所能形容,莫須有先生一年中的盼望便盼望這個搬家。

  搬家時個人端個人的椅子,兩人抬一張桌子,其為快活快活的舉動是不待說的,而搬進佛殿之後,寂寞時可以觀觀佛像,看看鐘鼓,燒香的人來了又可以與燒香人的精神集會在一起,否則隔了空間便好像隔了世界,你是在那裡燒香我是在這裡上學了,現在則聚首一堂,人生真是可喜。而下大雨時又可以看天井的雨滴。而天井洞開又等於在露天之下,可以望見大門以外,幾乎等於身體不拘在學校裡了。而「先生的姑爺」來了,其為樂也,雖南面王不與易也,那天,這位駝背翁,赤背,忽然要代替莫須有先生(其時是一學童)「換印本」,莫須有先生平常頗不喜于先生替他換印本,因為先生的字寫得不好,現在換一個手法,而且完全離開了先生與學生的形式,等於好事者為之,等於姑妄寫之,天下那裡有這樣好玩的事!

  據莫須有先生憑良心的批評(良心對不對又是一問題),「先生的姑爺」寫的「印本」比先生自己寫的「印本」好得多,只是莫須有先生自己的字依然故我,即是寫得不好,因此又未免自己寂寞了。莫須有先生字雖寫得不好,卻有一個絕大的發現,此事使得莫須有先生喜出望外,原來世間的字句都有意義,不僅僅是白紙黑字,大家不應都是白癡了,因為此「駝背翁」替莫須有先生寫的「印本」是這幾個字:

  一去二三裡
  煙村四五家
  樓臺六七座
  八九十只花

  莫須有先生當下大大地換了一個讀書的境界,懂得字中意義,懂得數字的有趣,正如後來在大學裡讀英國的莎士比亞懂得戲劇的意義了。這個換印本的故事後來在莫須有先生的小說裡頭改裝了一下,給人翻譯成英文。

  莫須有先生常常想,他做大學生時乃是真正的做小學生,有豐富的兒童生活,學做文章,然而真正的做小學生的生活則略如上述,其不加迫害于兒童者幾希,而奇怪,莫須有先生絲毫未受其迫害,倘若那時有一位高明的教師,能懂得兒童心理,好好地栽培之啟發之,莫須有先生長大成人是不是比現在更高明呢?莫須有先生連忙肯定這是一個無意義的假設,須知一切是事實,世間是地獄,而地獄正是天堂,一是結縛,一是解脫。沒有離開黑暗的光明。而從光明說沒有黑暗的存在。世界是如此。

  莫須有先生還想補充幾句話,他是中國人,他的最大長處,同時也是最大的短處,是他做不來八股,他作文總要有意思才作得下去,而他也總有意思,故他也總有文章,而八股則是沒有意思而有文章。而上面的老師第一次教莫須有先生作文便是作八股,出的題目是「雍也可使南面義」,莫須有先生清清楚楚的記得他奉得這個題目,攤開一張紙,自己不曉得寫什麼,而這件事,此刻總可以斷定的說,人生在世等於沒有這一回事了。莫須有先生的絕對的自由詩誰給的呢?世間豈不是一個覺悟嗎?一旦覺悟之後,不曰堅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泥而不緇,而世人還不相信聖人,是世人之愚終不可救。

  莫須有先生今天說了上面的話,簡直自居於全知全能的地位,覺得世間無所用其謙讓,本來只有覺與不覺,謙讓有何意義呢?也無所用其勇猛,你對黑暗不能拔牠一根毫毛了。說來說去莫須有先生倒是充滿了人情。他打算明天去到金家寨小學去做教師,而今天早晨,他聽得他的屋後,轉一個土坡,在那裡有一群小孩子的誦讀聲,正是他當年在都天廟的那個冤聲,他頓時心裡很沉重,知道那裡有一個私塾,同時又憤怒,簡直是一個革命的情緒,革命不應該從這裡革起嗎?連忙他想到那個私塾去參觀,這時心情完全平和了,是一個詩人的心情,一個人可以從別人的生活裡拾得逝去的光陰似的,於是他把那個學塾的功課,時間都估計了一番,早餐之後,忖這學童們正在伏案無事了,是闖學的好時間,攜了純,同去拜訪那個學塾。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