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卜居(4)


  開門便可見山,純同媽媽姐姐則住前面的屋子,在到達此家之第二日晨,純一起床,連忙跑到爸爸後屋裡去。要爸爸替他開門,爸爸問他這麼早開門做什麼,他說;「我看山還在不在那裡?」莫須有先生乃笑著替他打開門看山還在不在那裡了。聽以其須有先生戲稱他為經驗派那麼經驗派者乃是不信理智,結果應經驗亦不足信了。那麼信的是什麼昵?照小孩子的經驗,今日有的東西明日可以沒有,故他今日去看昨日之山還在不在那裡,故滄海桑田就理智說小孩必不以為奇,然而看見昨日的山還在那裡,於是丟開理智而信耳目了。莫須有先生從此不敢說他懂得小孩子,即是他不能懂得純,小孩子認識世間的現象,到底是用推理還是用經驗呢?他看著純總覺好玩,

  而且純常常批評莫須有先生,不同慈只是信服爸爸罷了。現在在這輾場上,純看見爸爸來了,他跑近去,問爸爸道;

  「爸爸,你猜這碾的是誰的米?」

  「仲叔的。」

  莫須有先生以為是石老爹家輾米,純喜其仲氏,故莫須有先生以「忡叔」代表之。

  「不是的,是仲叔替我挑來的,米是我的。」

  「米怎麼是你的?要是你的,爸爸怎麼不認識呢?」

  莫須有先生這時已知道米是「我的」了,太太已經將食的問題解決了。純經得起一反詰,故同純鬧得玩兒了。而純確然地加了一個反省,他知道自己的話說錯丁,但不知道事實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話要怎麼說才不錯了。慢慢他低聲道:

  「不是我的,是我買的。」

  莫須有先生知道他窘了,指著臘樹窠四周的山問他道:

  『這許多山你買不買?——你說這許多山是誰的?」

  『天上的雲是誰的呢?」慈坐在輾上說。

  「我知道,我說不出來——我來看這個牛有沒有眉毛。」

  純設法自己解脫了,他跑去拉住正繞著碾槽旋轉的牛看它有沒有眉毛。媽媽喝他,說他無故耽誤工作了,他還是不放手,他要看清楚,他說:

  「我在家裡畫了一匹牛,我不知道牛有沒有眉毛,我畫的牛沒有畫眉毛——我看這個牛有沒有眉毛?有眉毛。」

  莫須有先生在旁甚為讚美,上前去替純拉住牛,讓他看清楚了。而這個牛不知道世間為什麼有這一刻的停工,世間到底是遊戲,還是工作,是苦,還是樂,是追求,還是不待追求了。純這時已一躍而逃了,他到稻場上找朋友遊戲去了。

  莫須有先生將卜居的事情詳詳細細地告訴太太,同時他站山水之間很是不足,一個人對於生活問題無須乎急迫,急迫乃是自己不懂得通理了,好在自己尚不俗,即是他在世間解決衣食住的問趿,而衣食住的問題與他的靈魂全不相干,只是使得他歎息罷了。莫須有先生太太聽了莫須有先生描寫其未來之居,她只注意了一個「水」字,莫須有先生說門前便是水,她便看著她眼前的水,眼前的水不啻便是婦人之德了,她說:

  「鄉下住便是水方便。」

  慈坐在輾上連忙說道:

  「我以後天天洗衣服,我喜歡這泉水裡洗衣。」

  「你那是洗衣服呢?你是好玩!人要能忍耐工作,不能只是好玩。」

  媽媽說。莫須有先生便也接著道:

  「是的,人總要能忍耐工作,我生平最大的長處是能忍耐。」

  「我不能忍耐嗎?,你看我能忍耐不能忍耐!」

  慈說時確乎自信有一番忍耐了。莫須有先生笑道:

  「慈大約能忍耐,純能不能,我不能知到——好比要他坐在輾上把這一槽米輾熱,他肯嗎?恐怕他不大的功夫便跳下來了。」

  慈知道爸爸讚美她,很是高興了。她又說道:

  「這個我不覺得是忍耐,我喜歡坐輾、我覺得坐在這裡很好。」

  「忍耐並不是苦,本也就是樂。」

  莫須有先生接著說他小時喜歡坐碾的事給慈聽:

  「坐輾也是我做小核子頗喜歡的一件事,那時我總在外家,那輾旁有一棵桑樹——這桑樹現在還在那裡,你記得嗎?我一面望者那樹上紅的桑葚,一面獨自一個人坐輾,很是寂寞,因為大人們都回去了,常是把工作付託給我這小孩子,但我決不丟了工作逃了,要把工作做完。」

  慈心想這確實有點難,倘若沒有伴兒,她是不是能擔當工作呢?同時她覺得爸爸的精神就是她的伴二似的,她敢於一個人擔當工作似的。

  莫須有先生太太說道:

  人生在世真是一件奇事,想不到我們要到這裡來住,這是不是一定的呢?

  莫須有先生笑而不給回答。他深信事不偶然,但離開究竟而說命定,莫須有先生毫不考慮了,那不免是婦人之見。所謂究競者,是「人能弘道」,在這個意義之下什麼叫做偶然呢?就科學說,有偶然的定理嗎?只是給你偶然發現罷了。偶然正是工夫,正是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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