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
卜居(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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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事是偶然還是必然?待事情經過之後好像是必然的,簡直是安排者如此的;然而在未展什以前,不能知道事情將如何發生,發生的都是偶然了,偶然是要你用功,必然是你忽然槿得道理。那麼人生正是一個必然,是一個修行的途徑,是一個達到自由的途徑。只可惜世人都在迷途之中,故以為一初是偶然的遇合了。莫須有先生在他今番卜居這件事情上面作如是想。 原來莫須有先生一家四人在臘樹窠石老爹家作客三日,然後在離金家寨不到半裡路的地方做了住戶,這裡應該是莫須有先生令日之家,天下莫能與之爭,因為地主是莫須有先的本家,有兩間半房子空著,莫須有先生要房子住自然住這兩問半房子了,這還成什麼問題呢?然而莫須有先生不知道這些,他把衣食住問題著實放在心裡,首先是要解決住的問題,當他抵達臘樹窠之門。吃了午飯,雖然山上已是夕陽西下牛羊下來,他一個人出門向金家寨的那個方向走,進那驛路旁一家茶鋪裡。他撿了一條板凳坐下了,按他的意思簡直等於「築室道旁」,因為他向茶鋪裡坐者的好幾個人打聽:「這附近有房子出租沒有?」大家都打量地他一下。內中一婦人說話道: 「進位先生是金家寨的教員先生吧?」 莫須有先昔日「是。」想起古時候沒有見過孟嘉的人看見孟嘉便知道是孟嘉,莫須有先生很高興。總之莫須有先生覺得再不必介紹自己了,白口在社會上的地位既已明白,有房子一定出租了。 那婦人便也很高興,又笑道: 「我一猜就猜著了,我知道是教員先生,金家寨來了好些教員先生。」 「學校什麼時候開學我還不知道——我想在這附近租房子住家。」 「先生買牛肉不買?」 那婦人又說,原來此地私賣牛肉,她以為「教員先生」一定是牛肉的買客了。 「鄉下哪裡證有牛肉賣?耕牛是禁止屠宰的罷?」 莫須有先生說這話時,可謂完全無對象,即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是向誰說的,只是隨口的說話罷了。凡屬隨口說的話,便等於貪說話,此活便無說的意義。莫須有先生回來常常這樣反省,他所最缺乏的修養便是說話尚不能離開「貪」,不能夠修辭立其誠。作文尚能誠,作事尚能誠,因為文字要寫在紙上,行為要經過意志,都有考慮的餘地,不會太隨便的,惟獨說話是天下最容易的事了,而且可以說是天下最大的快樂了,很容易隨口說一句,即如現在答覆這婦人「買牛肉不買」的話,只應答者「買」或「不買」,多說便無意義了。 若說答著「買」「不買」亦無意義,因為問之者不知其意義,故答之無意義,是則不然,人家問我,禮當作答,不應問人家問我的話有無應問的意義了。莫須有先生這樣自己覺著白己缺乏修養時,自己尚貪說話時,尚以說話為快樂時,而一看那婦人巳不見了,即是不在莫須有先生的視線之內了,莫須有先生則又一切都不在意中,簡直不以為以為自己是坐在驛 路旁一家茶鋪裡一條板凳上面了,簡直是在書齋裡讀古人人書了,記起了這樣一句話:「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即是他不覺得那婦人不該問他買牛肉不買牛肉,而覺得自己的答話同她一樣錯了,他應該第二回不再錯了,在說話上面亦不能貪。而再一看,那婦人又來了,這回她很窘地向莫須有先生說: 「我們這裡並沒有牛肉賣,我剛才的話說錯了。」 莫須有光生也窘,他乃覺得他處在茶輔裡是非場中了。他又連忙道: 「我的老闆怪我,說我不該亂說話,我們這裡並沒有牛肉賣,賣牛肉是犯法的,——我想我是一個歸人,說話說錯了要什麼緊呢?教員先生又不是縣衙門口的人,又不是鄉公所的人,末必怪我一個婦人?」 她說著哭了, 「你的老闆是哪一位呢?」 莫須有先生這樣問她時,她聽了莫須有先生話裡的意義時,她倒有點害怕起未了,也許這個人不是「教員先生」,是縣衙門口的人,是鄉公所的人,是來偵察賣牛肉的,她把眼角一瞥,她的老闆不在眼前這幾個人當中,她的心又稍安定了。她的老闆在她問莫須有先生買牛肉不買時即已離開了,離開菜鋪到間壁自己家去了,而且便了一個眼色把她也召回去了,連忙又命她出來把剛才的話赴快更正了。 「我告訴你,你不相信我,我姓馮……」 這一來,莫須有先生姓什麼的問題已經解決了,原來莫須有先生姓百家姓上的一個馮字。然而茶鋪裡幾個人部慌了,他們都是姓馮,他們從不知道天下有個莫須有先生姓馮,那麼他說他姓馮一定是假裝,這個人一定是縣衙門口的人(縣衙門本來已搬到鄉下來了,離這裡不遠),連鄉公所的人都不是,意思便是說比鄉級公務員還要高一級,他們從沒聽說鄉公所裡面有他們本家的先生在當差事,那樣他們幾戶人家住在這裡何致於專受大族姓的欺負呢?幾個人慢慢地都溜了,那婦人也覺得辯解未必有什麼用處,以後自己莫多說話就是了,也悄悄地走了。茶鋪裡的主人是一個老頭兒,以他六十春秋,站在那裡招待任何人的神氣,在這黃昏時候又任何人不招待的神氣。莫須有先生瞥見他後園有一園的蔬菜,長得甚是茂盛,心想這附近倘若有房子租便好,他可以天天到這裡來買菜了。 「這附近有房子出租嗎?」 莫須有先生以一個懇求的神情問著老頭兒。這個老頭兒卻是最能省略,他不用世間的語言,只是擺一擺頭,等於曰「否。」莫須有先生覺得這個老頭兒太冷淡,人到老年還是一個營業性質,毫無意義了,莫須有先生不辭而走了。莫須有先生走後,茶鋪裡又議論紛紛,一吊牛肉本來藏在後面牛棚裡,現在牛棚也給稻草藏起來了。禍首其實不姓馮,只是住在姓馮的家裡,是此地有名人物,除了他自己怕縣衙門,怕鄉公所,別人便都怕他了,連我們在本書第二章所說的專業誹謗莫須有先生的那腐儒都要勾結他了,然而此時後話,等有機會的時候再說。 第二日晨,洗畢,莫須有先生同石老爹說道: 「我還有一件事要請老爹幫忙。」 「什麼事呢?」 石老爹知道莫須有先生決沒有為難的事,莫須有先生決不是借錢,不同自己一樣常常以這件為難的事令人為難,因為誰都不肯借錢給人,而且也令自己為難,誰又喜歡向人借錢呢?一看莫須有先生躊躇著沒有立刻說出什麼事來,石老爹倒有點慌了,眉毛為之一振,——石老爹眉毛的振動最容易看出來!但實在沒有慌的理由,除了石老爹自己有為難的事而外(今朝便沒有錢買酒!)莫須有先生決無為難之事,莫須有先生一定腰纏萬貫出來避難,而且讀書人無須乎動用本錢,只吃利錢,——他在金家寨當教員國家不給錢他嗎?讀書該是多麼好!古話說的:「一邊黃金屋,一邊陷人坑。」石老爹的意思集中在上半句「一邊黃金屋」,至於下半句則是對仗罷了,毫無意義。莫須有先生是急於要說明事由的,但看著石老爹端著煙袋急於要吸煙,他怕他嗆著了,所以暫不說。慢慢莫須有先生說道: 「我想在學校附近租房子住,想請老爹替我找一找房子,——鄉下不比城裡,不知道有沒有房子出租?」 「容易容易,有,有——就在我這裡住不好嗎?離金家寨也不算很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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