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廢名 > 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 | 上頁 下頁
莫須有先生買白糖(2)


  如果要他形容世間「大」的觀念,他一定舉這兩個蘿蔔了。連忙又有一點道德觀念,到人家田裡摘蘿蔔這件事不知道對不對,具體地回答這個問題,便是看媽媽責備他不責備他了。蘿蔔捏在手中又奈何它不得,照他的意思,是連泥嚼之為是,本來是連泥嚼之為是,天下的生物那裡不是連泥嚼之為是呢?然而他又連忙舉目四顧,這時他又已站在壩上,連忙他又跑下這邊沙壩,「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了,他站在河邊洗蘿蔔了。這時他慢慢地洗,同剛才連泥嚼之為是沒有一點界限了。

  最後純站在橋頭一棵樹下吃蘿蔔。吃到第二個蘿蔔的一半,即是說第一個蘿蔔已經沒有蘿蔔了,他把那半個蘿蔔伸到媽媽面前問媽媽道:

  「媽媽,你吃不吃?」

  「誰吃你的!」

  他知道媽媽這一答話的神氣,包含著責備他的意思,而且包含著媽媽無限的高興了。

  等他再坐車行路時,他又問媽媽道:

  「媽媽,到人家田裡摘蘿蔔,到底對不對呢?」

  媽媽笑著答道:

  「要是有人罵你小孩子,你就這樣回答:『摘個蘿蔔打濕嘴,老闆罵我我有理。』」

  純知道媽媽唱的是歌兒,那麼他摘蘿蔔便不算不對了,自己很喜歡了。

  莫須有先生兒童時期在故鄉住過一十五年,即是說他從十五歲的時候離開家鄉。離開家鄉卻也常歸家,不過那還是說離開了家鄉為是,如同一株植物已經移植,便是別的地方的氣息了。他在故鄉一十五年,離家很少走過五裡以外,因為外家在城外二裡許,小孩子除了到外家少有離家之事了。他記得到過姑母家一次,姑母家離城十五裡;跟著祖父到過六家庵進香,六家庵離城十裡;到過獨山鎮,獨山鎮離城二十裡;到過土橋鋪,土橋鋪離城二十裡。

  這些對於他都有長遠的路程,他對於這些有長遠的記憶,雖然時間上,除了姑母家住過半月外,其餘都是被大人攜帶著作了半日之客而已。六家庵與土橋鋪,在今日走路的路上,莫須有先生今日出城時便懷著一個很大的「舊雨」的心情,「我今大要走六家庵過了!要走土橋鋪過了!」這個舊雨的心情,乃是兒童所有的,乃是路人所有的,而是偉大的莫須有先生所有的了。可笑有一腐儒,今番莫須有先生在故鄉避難時,他專說莫須有先生的壞話,說莫須有先生能作什麼文章!莫須有先生聽了雖不生氣,但因此很懂得孔子為什麼看不起年老,如說四十五十不足畏,簡直還罵老頭子「老而不死」哩。是的,阻礙青年。你們有誰能像莫須有先生一樣愛故鄉呢?

  莫須有先生的故鄉將因莫須有先生而不朽了。他今天走六家庵過時,頓時又現起關公的通紅的臉,因為六家庵供的是關公,而且是故鄉有名的第一個關公,(關公在鄉間同土地一樣,是很多的)不過今天且不進去看看關公,心想留到第二回再來罷,今天還是走路,以達到今天的目的為是。留到第二回再來,也不是莫須有先生的敷衍話,他向來不打官腔,他這個人是有那麼大的時間的丘壑,他常有一部著作留到十年以後再來繼續下筆。再說,我們這部書到後來還有關於六家庵的記載,可以為證了。莫須有先生過六家庵時,是純在公公橋下洗蘿蔔時,這是有手錶可以為證的。殆及土橋鋪時,則一家四人,與一車夫與車,俱休息在一家茶鋪裡。

  土橋鋪留給莫須有先生的記憶,完全如土橋鋪在空間的位置了,街頭有柵欄,街很長,很狹,臨河。雖是一鄉之地,到此乃有異鄉之感,莫須有先生覺得這裡同他不親切,大約莫須有先生的親與族都與此方無關係,即是此方對於莫須有先生無地主之誼了。土橋鋪臨河,土橋鋪沒有看見橋,這是莫須有先生小時所不懂的,他只看見柵欄,他只記得柵欄,現在也還是以柵欄與人相見,以旁邊一條狹路與人相見,街上的商人以商人與人相見。據說這裡的商人多是富商,所以對人不和氣。

  據莫須有先生說,這東鄉之人都不和氣,有霸氣,讀書人亦然。純見了柵欄,見了狹路,見了高臨狹路而有一狹狹的樓,一看狹狹的樓是廟,廟為什麼在樓上呢?這是他生平第一回看見了。在家裡媽媽不許他上樓,而現在這個廟在樓上了。他看見了樓上廟裡燒香的香爐,這個東西真擺得高了。爸爸坐在茶鋪裡告訴他道:

  「這就叫土橋鋪。」

  爸爸是想問問他的意見,他對於土橋鋪的印象如何,土橋鋪沒有橋,不知他亦有質問的心情否。

  「那田裡的芋頭大,——這裡的田,泥黑。」

  是的,這裡的田,泥黑,田裡的芋頭大,這是土橋鋪一帶的特色了,莫須有先生聽了很是喜悅,純觀察得不錯了。

  太太在那裡有太太的心事,今天到人家去作客,是很寒他的,想不到生平有這一遭,要做難民,要以難民到人家去作客。這親戚家姓石,是她伯母的娘家,在太平時代,常常聽伯母道其娘家盛況,莫須有先生對於今天將做他的主人那石老爹且一向佩服其古風,且憧憬於臘樹窠那地方,首先以其遠,莫須有先生小時最喜歡想像故鄉頂遠頂遠的地方了。到了土橋鋪,則距臘樹巢十五裡,車夫說這十五裡只抵得十裡,那麼他們現在離臘樹窠近了,卻是有點裹足不前,首先表現于太太的神情,再則表現於善於觀察的莫須有先生的神情,再則車夫亦能觀察之,而純與慈亦能觀察之,於是茶鋪裡很是寂寞了。太太忽然拿出一塊銀幣來,送給莫須有先生,說道:

  「這錢你拿去買一斤白糖,——一斤就是一斤,十二兩就是十二兩,初次到親戚家,是我們的長輩,不能不備禮。」

  此殊出乎莫須有先生的意外,亦在意中,莫須有先生知道太太有六塊銀幣藏在身邊,但不知道今天要拿出來使一使,莫須有先生看看銀幣十分喜悅了,——莫須有先生頗懷疑這是不是見獵心喜的那個喜悅,即是說莫須有先生是不是還喜悅錢?如果是的,那就很可憂愁,所謂終身之憂也。然而今天卻不是喜悅這一塊銀幣,喜悅太太的捨得了。莫須有先生知道太太是極能捨得的人,能施捨而不能得解脫,故每逢看見太太捨得時,總是喜悅,而且惆悵了。

  這六塊銀幣,說起來有一段歷史,是四年前純在故都生日一位老哲學家送給純的禮物,其時市上已不使用銀幣了,而老哲學家送六塊銀幣來,所以太太十分珍重之,希望純將來也好好地做一個東方哲學家,因為老哲學家的苦心孤詣是如此。

  莫須有先生拿了這一塊老哲學家的銀幣,很有感歎,相見無期了。他拿了這塊銀幣走進他小時就聽說的有名的一家雜貨店,是東鄉的大族,是東鄉的大賈,至於莫須有先生自己則全無歷史,歷史只不過說「這個走進來買白糖的人有四十歲上下」而已。他把銀幣伸到櫃檯上,說道:

  「買白糖。」

  「只能算一塊錢。」

  「是算一塊二角罷。」

  「一塊,多了不要。」

  「一塊也買,買一斤白糖。」

  「十二兩。」

  「十二兩也買。」

  二十八年之秋白糖已是隆重的禮物,少有買者,亦少有賣者,少有零買零賣足一斤者。往後則愈來愈是奇貨了。

  莫須有先生捧了這一份禮物,可謂鼠竄而歸,趕忙交給太太。他對於土橋鋪從此一點感情沒有了,因了買禮物之後。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