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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亮已經上來了(1)


  月亮已經上來了。

  山中方一日,世上幾千年?然而怎麼的,吾們這個地球並沒有走動,靜悄悄的?

  「房東太太,我忍不住要說話了,——你不答應我?你栽你的瞌睡?那麼又算了罷。」

  那麼又算了罷。好一個明月之夜。地下的樹影兒好。樹上的風聲兒好。北國之秋真高。我的房東太太像個貓兒似的,抹黑一團,然而一個人並不就是一個影兒,不然這個地球一點意義也沒有了,我那裡還坐著這一塊冷石頭看月呢?我看你一天的工作也實在累了,到了個日入而息的時候就總是栽困,及至一呵欠醒來你又一肚子有得講的,人為什麼那樣愛說話?你不答應我,我實在有點涼了,我不如起來運動一下,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一!二!三!這個把戲也沒有什麼意思,我不如高山仰止望鬼見愁,你看,我正其瞻視,雖然望之亦不見什麼,實有個高山惡林在,那兒深處便是一個樵夫之家住著個小白廟,白馬之白,白雪之白,夫鬼見愁者,西山之最高峰也,唉,誰知道我的抱負,月下花前五嶽起方寸。……

  「莫須有先生,你涼不涼?涼我們就進屋子裡去。」

  「聽你的便,若夫我自己,我自有主宰。」

  「你站在那裡答應我?」

  「剛才是立於一個人的想像裡,其為色也黑夜而日月出矣,萬物惟花最是一盞燈。出斯言也,蓋已同他的房東太太當面說話矣,其為夜,我們兩人都顧影堪憐,——你醒來了?今天是什麼日子?奇怪,我怎麼什麼都忘記了,想不到到了今日尚有這樣的一個幻滅,好像一連有好幾天的煩惱,凡百言語不知所云,文章至此大要絕筆,忽而黃石公從大佛寺帶幾本書來,一晝又加半夜,遊戲大海,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於是又自燒香,自作揖,趕快掉轉頭來同你說話,以便那做《莫須有先生傳》的人有個結束,噯呀,瞻望前途,恐怕還有四萬八千卷亦未可知,但這都不能夠管,大凡做一件事就得讓這件事像個樣兒才是道理,帶一點開玩笑的性質都不要緊,否則我就要罵你,你簡直就不行,簡直就什麼也不懂,是故名為可憐湣者!過幾天就是我的生日,今年的生日可同往年不一樣,在一個人的一生應該是做一個記號的日子,所以我忽然想起就在這裡寫一筆作為日記。」

  「哈,那在那一天呢?你告訴我,我一定要替你做生,——不久以前那個巡警來問你有多大年紀,你怎麼說不記得,叫我隨便答應一句呢?我說了莫須有先生有三十歲。」

  「那很好,屆時我想進城去一趟,藉此拜一拜諸位親友,真是久已闊別了。另外打算買一點禮物回來送你。」

  「別及,咱們都是自家人,用不著,日子長著哩,現在我曉得你手下並沒有錢,等將來莫須有先生發財的時候,怕不多花莫須有先生幾個?我們兩個老夫妻,孤苦伶仃,活到七十八十又那是有準兒的事?那才真是受罪哩,到那時就全靠莫須有先生照顧照顧。」

  言猶未已,莫須有先生已經就沉思半日,不敢抬頭。發財,莫須有先生或者發或者不發,固然也是沒有準兒的事,萬一不發財呢?我看她這一番話完全是衷心之言!好在事先說出來了!莫須有先生你好苦也!你的爸爸媽媽你將置於何地!聽說扶老攜幼散而之四方。好一個桃花源,看來看去怎麼正是一個饑寒之窟呢?那我將一點意思也沒有,無聊得很。好了,我且不管,我且說一句大話,從明天起我就立志,立志修行,普度眾生,誓不達到目的不止,且慢慢先從自己用點苦茶飯試一試。就是這個主意。然而我要答覆她:

  「房東太太,我生日之前一天我一定搭汽車進城。」

  「不要去,就在家裡,你喜歡吃蘿蔔,就買二斤蘿蔔一斤羊肉回來燉。算是我請你,不要緊的,我有錢。」

  「我不,我一定要進城去,我不吃你的。從下月起我也設法子不欠你的房租,你如果一定要賈門賈氏,說不忙不忙,莫須有先生留著用留著用,那我就三十六計走為上,如有複我者,則索我於枯魚之肆矣。」

  「你看你,怎麼說這麼些個?這是什麼意思?我同你一點也不分心眼,你難道就真個怕我們窮人沾惹你不成?窮人難道就做人情人家也不相信?俗語說得好,『同船過渡,五百年修,』做一個人不宜心勞日拙,過到那裡是那裡。」

  「聽一言來心作驚,好似雕翎刺在心,哈哈哈,哈哈哈。」

  「別又小孩子似的!」

  「我完全瞭解你,我完全瞭解你,我早已就完全瞭解你。」

  「那你還進城去不去呢?」

  「那麼我不去。」

  「對,就在家裡。」

  「對,就在家裡,去我又怕我亂花錢。我又怕耽誤了工夫,這一月的功課完全沒有符合預算,只做了四分之一,豈止這一月,簡直就從來如此,可恨之至。不去?精神上已經動搖了,明天一定做不了事。去罷,玩兩天,可憐見的,有點兒關不住了。不去!唉,『行行停出門,還坐更自思,』古人蓋已先得我同然矣。然而我的事情都細若牛毛,那裡值得這再思三思,然而什麼又算是天下大事,老實說,一切大問題莫須有先生都已解決了,所差的就是這一個人家常過日子的瑣事,好比清早起來,今天這地掃不掃呢,要掃卻這腦子偏有點不舒服,不掃眼睛偏又睄它不乾淨,其實很乾淨,心理作用。好,我還是決定不去,萬一揚長而去了,你也說沒有去,不然不到一個月光景,城裡鄉下,鄉下城裡,那這部信史將真沒有個完結的日子,讓人家去做別的題目罷,你說是不是?我唱一首詩你聽:

  賣藥修琴歸去遲,
  山風吹盡桂花枝。
  世間甲子須臾事,
  逢著仙人莫看棋。

  唉,忘卻了你我頭上都還有一顆月亮,它好不寂寞,人生即時行樂耳,說時遲這時快,你看,我抱膝而坐,舉頭望明月,一段心事猛然襲上心頭,這一想想到好遠,十幾年以前,人的記憶真古怪,簡直比命運還要不可捉摸,怎麼無緣無故的又要我咀嚼這一個苦甜呢?」

  於是莫須有先生看月而問天,沉思而不語,曲肱而枕之,坐的就是一塊冷石頭,涼得頗有意思,房東太太則是一個小板凳兒,她此刻精神尚好,大有作竟夕之談之勢,連忙又不怕腰痛,站也站不起來,就站起來了,身材長得太高,出乎莫須有先生的不意而升堂,而入室,又出來,原來是進去拿椅墊,其實想當年大概就是孩子的一塊尿片,一站站到莫須有先生之座右,嚇得莫須有先生一跳,打個冷噤,她道:

  「你起來。」

  莫須有先生完全無意識作用,便起來,又坐下去,這些瑣事也全不值得敘述,也容易明白,坐著不涼罷了。照樣她又坐了她的小板凳兒,照樣又當面而談,莫須有先生開口便道:

  「那時我以多愁多病之身,病則有之,愁則是說得好玩的,總之我孤身住在一個廟裡,廟曰雞鳴,和尚乃一個舂米的出身,修行甚好,吃菜喜吃豆芽菜,我的屋子在佛堂之前,他的屋子在佛堂之後,所以菩薩照顧小生的地方較和尚多得多矣,夜闌人靜,我喜歡望一堂黑暗菩薩的長明燈若鬼火燃,倒真有點怕鬼,又怕蚊子,因為是夏天,照例我則不要燈光而靜坐一室。此廟亦孤立,小生窗前便是曠野,曠野之極是古城,古城之外又是曠野,荒塚累累矣。月夜的草露,一滴滴恐怕都有靈魂,相視則一齊以淚眼而看我,我又怕吊死鬼一下把我扼住了,趕緊收回頭來,捨不得這良辰美景照例要窗眺十分鐘乃睡也。唉,一生的恨事就在這裡出現了。」

  「你往下說罷,幹嗎就這樣垂頭喪氣呢?」

  「一日之夜,正是盂蘭盆會之佳節,街鼓動,禁城開,北邙山上放焰口,抱城河裡淌河燈,把我這里弄得分外的寂寥,燒火和尚他早已打鼾了,當不住這一天明月,照我顏色憔悴,今夜我要把我的窗戶關起來,一手一足之勞,我都非常鎮靜,怡然自得,我就關窗,但是,胡為乎來哉,此女子的聲音也,唉,人籟,我生平有兩位女郎的聲音,調伏得一個偉大的靈魂若馴羊了,不要耳朵而萬籟俱寂而聽,人籟其實也就是天籟,因為它未曾理會得你也,且問,我何以就小窗風觸鳴琴彈了一個哀弦呢?」

  「之乎者也一大堆,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是不是說有一個女子深更半夜跑到你那個廟前去了呢?」

  「再一聽,是我所最耳熟的一個聲音,我便已有幾分明白了。可恨人間為什麼要有一個月夜?夜就應該是一個盲人之國,讓我看不見光明。我並不是嫉妒,我是傷心,一放眼的工夫我已不能不分明的有了月下的我的魚大姐的背影了,再也塗抹不掉,好在那一位情郎我無論如何識別不了,我所認識的男子當中沒有這一個人,只好說他是快樂的化身罷了。魚大姐,莫怪我怨你,可見你完全沒有想到你的可憐的好弟弟,如今應稱莫須有先生,你難道不知道這就是他的窗前嗎?此刻他就在這個冷廟裡頭嗎?」

  「我完全明白了,這個姑娘太可恥,除非你們江南風俗不同,要在咱們這兒,沒有那個事!」

  「不入耳之言來相勸勉,只令人悲增忉怛耳,你說這些話幹什麼呢?你就不替我想一想,魚大姐是我的什麼人?她的真名實姓到底是那幾個字?這一個字只是一個影射!她是一個好姑娘,誰也趕不上她聰明,常到我的姑母家來玩,所以我們常常在一塊兒,她總是逗得我羞,笑得我窘,她就樂了,然後她就無精打彩,殊是寂寞,以一個極其愛我的眼光瞥我一眼,然後又掉過頭去同別人打岔。她讀的書比我多,見識比我高,常常給了我許多的好意見,我自愧不及。我從不敢說,『魚大姐,我愛——』但是,魚大姐,他〔她〕是那麼一個傻,而且,你說,這是最招人愛的地方了,你別故意裝個大姐樣兒,跟著大家說我笑我!」

  「看起來這姑娘生來最大方不過。」

  「那一夜我是怎樣從那個窗前掉過頭來不顧,我全不記得了。自此以後,我到姑母家去,同魚大姐會見,魚大姐就總是問我,『莫須有先生——』昔日之我也,非今日之我,今日猶然那可就糟了。『莫須有先生,我看你心裡不知怎樣的悲傷哩,身體好些嗎?有什麼事不告訴我們呢?』我就總是躲開,人世最難為情總莫過啞的一聲雙淚落君前罷。年深日久,我離了家鄉,東西南北,魚大姐我把她忘卻了。三年兩載,鳥倦飛而知還,又是說不定的,就在五年前的一個秋末罷,我回鄉去,又從家裡出來,到九江,住旅館,等上水輪船老不見來,我獨立江岸,望著過江人來來往往,仿佛遊子此一去不再返的一個預兆似的,不知怎的我很是寂寞,一個個男女渡客都於我有情,都是我的故鄉人上這個商碼頭來做買賣的,長江天塹,望得見那邊的沙洲便是昨夜我還留宿一晚的小池口了。從我家到九江,一日之程,朝發夕至,而照例是不能即時渡江,要待明朝旭日東昇,就在小池口擇一個客店住住,地圖上這還是梅山的地界。到了秋水長天,一輪落日,我所要坐的輪船依然是無有消息,江上有今天最後的一隻過江船在那裡兜生意,看來看去一個搭客也沒有,我不禁替舟子著急,我寂寞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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