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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莫須有先生寫情書及其他


  莫須有先生今天一天卻是為何,茶不思,飯不想,窗戶門都關得個水泄不通,至今未見收回成命,這麼早晚兒!原來事先他發了一個口號也,其詞曰,今天非至萬不得已時,房東太太,你不得進來。所謂萬不得已者何?好比街坊鄰舍不慎而失火,大有殃及之勢,你千萬一拳把玻璃擊破然後拉鈴,這是最要緊的,我如果統了八十三萬人馬而割須棄袍,那倒還不算什麼,曰傷人乎不問馬,若夫老農老圃,決不能凡事都退一步想,不以這樣的遭難為遭難,這樣的烤焦了我以為是人世最無聊的事,正同綁票把我綁去了一樣,你想我為什麼不躲避一點呢?此其一。又好比至誠之所召,有個人兒來了,唉,是耶,非耶,夢耶?總之你得趕快通報。外此不得開門。誰能出不由戶?所以我決不會私奔,這個請你放心。也決不尋短見,這個話簡直就不應該說,此是何地,紙筆墨硯之間也,古聖昔賢光被四表,總之一切你儘管負責好了。……

  此刻該責任人在門外跺腳。我一定要進去看一看!這麼早晚兒!夕陽不是要西下了?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進去看一看,將上堂,聲必揚,但也一點反動沒有。於是而納履而也破洋襪振破焉,加它一個戒備,屏氣似不息者,扶牆摸壁,一定要管見一管見,一,二,三,噯喲,什麼都照樣不動,什麼都只要個人兒來看,畫屏金鷓鴣一點也沒有褪色,點之恐其飛去矣,莫須有先生則伏案哩,並不打鼾,好一個晝寢的樣兒,亂七八糟,風吹雨打,一概是梅花之箋,不像雲姑娘枕頭的芍藥,也一定好比寶哥哥水上的桃花,落得滿身,滿書,滿地,滿硯臺,皆是。

  「他原來在這裡寫信哩。」

  捨不得還要再偷看一眼,極目四方,然後洪崖乃拍肩:

  「莫須有先生,醒來。」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雲~~~~」

  「唉,唱得好聽。」

  「猛抬頭不覺得~~~~」

  大概是皮簧之類。揩一揩眼矢。

  「想不到我就睡著了。」

  「把個信紙撒得滿處是,我替你拾——」

  「就讓它好看得了,飛落吾身,是我袈裟,你不信我做個和尚樣兒你看——」

  「唉真是,阿彌陀佛!」

  「悲哉,悲哉。」

  「你打算寫信給誰呢?」

  「無法投遞,你不必問。适才夜半天上有個飛機出現是不是?此夜月明人盡望,炸彈千萬亂拋不得,嫦娥姑娘雖然厭世,可也最是怕死的,她可再也無處逃。」

  「你還是說夢話!」

  「雁過也,正傷心,不傳消息但傳情,——他人盡猜,那人能解。」

  「明兒就過中秋,等我上街去買幾斤月餅回來,我看你今天一天憔悴多了。」

  「不然,我的心總是清明的,抵掌能談天下事,你不信我繪個地圖你看,這是黃河,這是長江,大江東去,經流至此折為九江,莫須有先生生於斯,長於斯,至今國破山河在,春草明年綠,再走回來也是一樣,這,這,這大圈圈裡頭有個小圈圈,小圈圈裡頭有個黃圈圈,就是咱們北京,莫須有先生一生最,最重要的地方。」

  「這兒西上大概就是咱們門頭村。」

  「莫須有先生遁世不見之所,不留意你就隨便走露出去了!」

  「可見不能怪人家,都是你自己的不是,連個地名都不肯告訴人,人家也同你一樣在那裡受苦。有心沒有主意。」

  「是呵,一步一蓮花,怎開遍這千山萬水?哼,讓我仔細推敲一推敲——你一定把我的信都偷看過了!這個令我生氣!你怎麼曉得我寫的就是情書呢?」

  「你這樣會做文章!生怕有個漏洞!——我並不認得字!」

  「文章倒是真做得好,要不是有心人他就以為是濫調,我且把這兩箋念給你聽——開頭都是事實,你休想知道,這幾句你聽了也莫名其妙,亦各言其志罷,曰:

  嗟夫銀漢,好像姑娘的一匹布,上帝叫我走到這裡,長嘯兩三聲。似曾相識彼岸之在望,無可奈何流水之無情。徹底澄清,羨魚沒有。飄飄蕩蕩,也不流紅。玉容空想像——但願人長久。

  我無論在那裡總喜歡有一個『人』字。賦得公毋渡河也。李白《橫江詞》恐怕受了一點影響,然而版圖不同,天河你總聽見說過。做詩填詞總要有境界。」

  「現在是什麼時分,你知道不知道?你肚饑了沒有?」

  「這個題目之下總不好說吃飯,所以我決意睡它個不醒,既然你把我叫了轉來,以後一切我都不管,至少節前是要躲賬的。」

  「你不要給錢我,我不要你的!剛才咱們營子裡有個賣茨菇的進來,我也買了兩斤,放在沙鍋裡煮上了,你就吃一點罷。」

  「那很好罷。這個東西我雖沒有吃過,想來必定是大雅的。」

  「你來。」

  「我走。」

  往下大索茨菇。相傳莫須有先生系個肉食之流,是他生平最大憾事,好在多少總有點詩意,過屠門則趨而過之,以為這使得他的印象很不好。有時楊柳岸,雨濛濛,打把傘,騎個驢,過青龍白虎橋,上天下第一泉,為的是買細頭魚,弄得家來按母親的手法烹調,這一天就只看見他忙,醬油醋,還要蔥,亂手亂腳,廚房本不算小,總不能有兩個人,逗得他的房東太太也等不得了。她說,我直到活到五十歲了才吃得這麼好鮮魚。莫須有先生則曰,這算什麼呢!等有一日我回家過年,那我一定要我的母親給我帶好許多臘貨來。唉,桃花流水鱖魚肥,你們無分了。他又喜歡烙餅,而且也一定要躬自圍爐而看,且說話,且碰頭,一直到喲,碰了我的手,接在手上就是吃了。然而想不到今天這麼早晚兒還有茨菇給我,我就發表意見了——

  「已經要得罷。」

  「已經要得。只要水一開就行。這東西,吃到沒有什麼可吃的,是個玩意兒。」

  「對,頗好看,像芋頭。」

  於是已經捧得一顆,然而非到院子裡嘗不可了。今天一天未見天日矣。忽而又一掉背,忽而又一掉背,畫地是一個圈圈,東西蓋兩易面,茨菇之餘香未已,莫須有先生欲辨忘言,愁眉莫展殊是好容顏,趕快又掉回,而說——

  「房東太太,這是你們玉泉山茨菇是不是?它很有一種香氣,像我們南方什麼東西我想不起來,我簡直想不起來!」

  「那是什麼東西呢?」

  「等我思之,我的故鄉你不要忘卻我,——哦,得了,是菱角!是菱角!是菱角!」

  於是而動也不動一動,卻是望天出神。人的思想應該如飛鳥之過目。天上的星出現了沒有?叮叮叮,這麼早晚還有人敲門,嚇我一跳。

  「房東太太,你還要為我張羅什麼?今天的晚餐嗎?門外有人叫門,你去答應。」

  「你且到屋子裡去。是找你的我就通報於你。」

  故不動,飛鳥之過目。天上的星出現了沒有?月亮當然就要上來了。是?相信?有把握?什麼?人類豈不也可憐,也可笑?昨日你記住了,明朝那裡是你的?胡為乎「明朝」?四面已經是夜大概是實在的……

  「莫須有先生!來的不是別人又是兩個巡警!」

  「有話好好說,何至若是小氣呢?」

  「倒也沒有什麼事,查戶口,叫我告訴你,問你是幹什麼的,問你有多大年紀。今天上午本來已經來過一趟,是我打發他走了,我想這些討厭小子錯過了總不要緊。」

  「哈哈哈。這第一問容易答,剛才我不小心忽然變成一個哲學家了,你就告訴他說莫須有先生是一位哲學家。第二問,等我寫信回去問我的母親,她一定沒有忘記我的生日。」

  「何必若是麻煩呢?我隨便說一句就是,打發他們走就是。」

  「聽你。」

  「你不要這樣板著面孔!」

  言下蓋已一溜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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