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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月亮已經上來了(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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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只你一個人?怎不結個伴兒出門呢?」 「我就做了這個渡船的搭客了,怎麼的我就走上去了。」 「你看這是怎麼說!那你不又走回去了嗎?」 「是的,這可不明明是扯著歸帆,我就走上去了,我一句話也不曉得說,世上只有那個掌舵的人他應該可憐我,他倒也不時看我一眼。那時的莫須有先生一點兒冒險性質也沒有,船到江中央,望這邊不是,望那邊不是,上帝要是一浪打來把世界一下替我了結了它,那倒實在替我省了事,叫一聲爸爸媽就算了,——The rest is silence.」 「你說得好好的,我替你難受,自己倒又頑皮,笑!」 房東太太不願意了,把個嘴有點鼓起來了,而莫須有先生不在乎,當面也看不見。這個人他那裡配到隆福寺去說書,動不動就把一堂同情之心賣掉了,櫻桃小口,三寸金蓮,一時都加入反叛黨,大罵一聲真正豈有此理。 「哈,你不曉得,昨天我還做了一篇文章,就用了這一句英國話,很是sentimental,人大概活到一百歲也還是死有餘哀罷。這個且讓將來的考證家去得意,話又說轉來,長江落日,漠漠沙洲,真是好看極了,好孩子,如今足履鄉土,反成一個絕世的孤單,日暮途窮,自顧盼,自徘徊,能不愴然而涕下。我又回到昨夜的那個客店裡去了。那曉得,那曉得……」 「身上沒有帶錢是不是?那年我的先生從滄州逃回,一連人都打散了,腰邊一個錢也沒有,下了一夜雨,好容易央求得一戶人家借宿。行旅人都怪可憐的。」 「那曉得就在那個客店裡今夜我遇見了魚大姐。」 「說了一半天原來為了這個丫頭!」 「你休怪我生氣,你簡直叫我不好怎麼說話,——高明如長者何以關於這個情場上的玩意兒也是這樣小器呢?人到了一個做母親的資格,兒女們的事應該格外的想法子安慰才是。然而我總是自己安慰自己。茅店已是掌燈時分,客子畏人,進去不是,出來不是,不由我一看,燈火闌珊處你可不是魚大姐?魚大姐已經站起來招呼我了。唉,真是,二十餘年成一夢,此身雖在堪驚了。於是青燈語夜闌,各道各的前程,魚大姐她說她赴杭州攻習書文。」 「姐兒倆這一場會見倒真有個意思。如今的姑娘都有本事,她可剪髮沒有?祝英台,倒又不稀奇。」 「第二天清早,江上風波頗險惡,我們都急於要渡江,剛好有一隻『義渡』開船,搭客真不少,英山霍山,宿松太湖,都有人,走江湖的,化緣的,挑菜賣魚的,都在一個船上。魚大姐她連頭也不暇梳,我看她還有點冷,她說她向來愛暈船,枕手伏著行李怕敢遠望了。我們又分別了。再是前年的事罷,我在一個天下著名的花園之城裡消夏,閒時無事一個人出外逛風景,一日,記得是月之上弦,將近黃昏,青天已有眉樣兒月,我從百尺古塔下到一個有著莊嚴二字的牌坊之前,萬頃荷花亭亭玉立,殊不知何所似,我正在那兒出神,忽然一個老朋友叫我: 「『莫須有先生!』 「此時蓋已離莫須有先生時期不遠矣,所以此地就不妨寫著莫須有先生。話雖如此,設身處地,莫須有先生可奈何也。莫須有先生一掉頭,與我的那位老朋友比肩而立,攜手而行,野花芳草,步步踏實,正是魚大姐。世上事早已沒有什麼可驚異的地方,他鄉遇故知,莫須有先生連聲問好了,年少道貌,兩袖生風,飛起沙鷗一片,落紅成陣。 「『你們什麼時候來此地的?』 「『多年不見了,想不到今天在這裡看見你!』 「魚大姐又那麼孩子似的嬉嬉笑笑。就此祝福!接著他們要我一路上他們家去,我說那很好,适才大有喝酒之興,沒有人拉我去我就懶,今天你們就請我喝酒罷。魚大姐說那很好,昨天有人送她兩瓶美葡萄。到此我應該極力簡省,單講喝酒的故事你聽了。兩杯我就微醺,醉了我就向來不說話。魚大姐口口聲聲叫我的一個有大志的小名,我是早已記不得的了,但我點頭答應。呼我的老朋友則是很古典的兩個字,我以□代之。 「『□君,想不到今天飛來了我的鄉親,你也得多多的替我喝幾杯。』 「『我今天真是可以驕傲,莫須有先生之來咱們家是如何的一個有意義的事!在我是十年朋友一朝相見,而如今又不僅僅是我的朋友,我真不曉得怎麼說才好,魚子,你把你們梅山的風土人物談一點點聽罷。』 「『莫須有先生忘記了的名字,你喜歡談什麼魚大姐談給你聽——你怎麼喝這麼一點就不行了,魚大姐斟你一杯,不喝不行!』 「『我知道他向來是不大能喝酒的,你不要勸。』 「『你看,我也不能喝酒,我陪你一杯。』 「『我怕我喝多了就反而鼓不起興頭來,昏昏沉沉的,今晚我應該同你們多多的談一談才是,你想我心裡是怎樣的歡躍。』 「『待一會兒我請你們二人去看電影,——莫須有先生忘記了的名字,去不去?』 「『你們如果高興,情願奉陪。』 「□君望著魚大姐笑道 :「『你知道他不去故意問。』 「『來世我是個男子,我就不同你們一樣,——那我一定要討一個胖女人,小腳,成天的同她玩。』 「『你看你又說瘋話。』 「『莫須有先生忘記了的名字,你說是不是?』 「『是。』 「『To be or not to be,that is out of the question.』 「魚大姐說著幾乎連人帶馬摔跤了,一下子又把椅子坐穩了。 「『魚子你喝醉了。』 「『一個人不能夠結婚,一結婚他就只曉得招呼他的太太。』 「『噯呀,魚大姐,我真有點頭暈了。』 「『吃個梨子,——我替你削。』 「『□君,我們的魚大姐她老是那樣的豪華,大雅。』 「『你們如今都長大了,我也不好意思真個做你們的魚大姐,——給你,梨,喂!』 「魚大姐給梨子我吃,嚇得我一跳,燈火煌輝,我實在頭暈了。昏昏沉沉之中,魚大姐好像仔細的認識了我一眼。一切在我差不多是一個顛倒,魚大姐的眼光則向來那麼的是一個虎視,這虎又真個可以招得孩子遊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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