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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字詩之祖


  ——幽居識小錄之二

  十七字詩是一種徘諧體,以三句七言及一句二言組成,其妙處就在最後的那兩個字。幼時看笑話書,記得就有一條是講十七字詩的,現在連那部書的題名也不記得了,可是那幾首十七字詩卻還深印在腦裡。大概是這樣的:有一個人善作十七字詩,有一次逢到天旱,太守求雨而雨不至,他就寫了一首詩嘲笑他:

  「太守祈雨澤,萬民多感德,昨夜推窗看:見月。」

  這位太守知道了,已經很不高興了,可是他還繼續拿了太守的名字來開玩笑:

  「古人號東坡,今人號西坡,若將兩人比:差多。」

  太守聽說大怒,以謗毀罪流放他到雲陽去。發配的時候,他的舅父來送行。他的舅父是瞎了一隻眼睛的,當時他就賦詩道:

  「發配到雲陽,見舅如見娘,兩人齊下淚:三行。」

  到了戍地之後,縣官看見他一表非俗,很賞識他,又聽說他能詩,就叫他即席口占一首。他便說:

  「環佩響丁當,夫人出後堂,金蓮三寸小:橫量。」

  十七字詩是古已有之了的。其首倡者是宋朝元祐紹聖年間聞名的山東人張山人。在宋洪邁的《夷堅乙志》卷十八中,有《張山人詩》一條,說道:

  張山人,自山東入京師,以十七字作詩,著名於元祐紹聖間(一〇八六年至一〇九八年),至今人能道之。其詞雖俚,然多穎脫,含譏諷,所至皆畏其口,爭以酒食錢帛遺之。年益老,頗厭倦,乃還鄉里,未至而死於道。道旁人亦舊識,憐其無子,為買葦席,束而葬諸原,揭木書其上。久之,一輕薄子至店側,聞有語及此者,奮然曰:「張翁平生豪於詩,今死矣,不可無記述。」即命筆題於揭曰:「此是山人墳,過者應惆悵,兩片蘆席包:敕葬。」人以為口業報雲。

  在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卷五《京瓦伎藝》條中,也有張山人說諢話之記載。《東京夢華錄》所記的是崇甯至宣和間(一一〇三至一一二五年)汴京的繁華舊事,和洪邁所記的「元祐紹聖間」年代相差無幾,則此「說諢話」的張山人,必系那「以十七字作詩」的張山人無疑。這樣看來,張山人不但是以寫十七字詩著名,而且是一位瓦舍間著名的藝人了。可是這位山人的真姓名是什麼呢?在宋王闢之的《澠水燕談錄》(一〇九五)卷十,我們發現了他叫「張壽」。原文說:

  往歲有丞相薨于位者,有無名子嘲之,時出厚賞購捕造謗。或疑張壽山人為之,捕送府。府尹詰之,壽云:「某乃於都下三十餘年,但生而為十七字詩鬻錢以餬口,安敢嘲大臣?縱使某為,安能如此著題?」府尹大笑遣去。

  而在《王直方詩話》(胡仔編《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八所引)我們又找到了更詳細的記載:

  禹玉既亡,有無名子作詩嘲之云:「太師因被子孫煎,身後無名只有錢,喏喏佞翻王介甫,奇奇歆殺宋昭宣,常言井口難為戲,獨坐中書不計年,東府自來無土地,便應正授不須權。」其家經府,指言是張山人作。府中追張山人至,曰:「你怎生作詩嘲他大臣?」張山人曰:「某自來多作十七十六字詩,著題詩某吟不得。」府尹笑而遣之。

  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幾件事:一、張山人名壽;二、他不但作十七字詩、十六字詩,而且還說諢話做場;三、他是在至和三年左右到汴京來的,因為王珪禹玉是在元豐八年(一〇八五年)逝世的,在這一年中他說:「某乃於都下三十餘年。」假定是三十年吧,那麼這樣推算上去三十年,就是在至和三年(一〇五六年)了;四、他大概是在大觀間(一一〇七至一一一〇年)還鄉而卒於途的。這個時代是這樣推出來的:在他到汴京去鬻詩餬口的時候,他至少有二十歲(即他生於一〇三六年頃)。一個人的壽命普通七八十歲已算高了,而那在崇寧癸未(一一〇三年)到京師的幼小的孟元老還來得及看到他記得他,那麼把他老死之年放在大觀間,大概也不會差得太遠吧。

  這些不但使我們知道了一點關於這位藝人的姓氏、時代等等的明確的觀念,而且還把這位山人的生活方式、滑稽風度活畫了出來。現在,我們所引為憾事的,就是還沒有找到幾首他的原詩了。宋袁文在他的《甕牖閑評》卷六中,在談到博家以一二三四五六投子為「浮圖」的時候,曾經引用了張山人的兩句詩:

  浮圖好浮圖,上頭細了下頭粗。

  這張山人大概就是張壽吧,詩也是滑稽詩,可惜不是十七字詩也不是十六字的,雖則不是著題詩,但如果捉起他來間,他一樣也可以否認的。

  在談著張山人壽的時候,我想到人們往往把他和「張打油」混為一人,因為這兩個人都是以滑稽詩知名,而且真姓名都是隱而不顯的。然而張山人壽是宋朝人,是十七字詩之祖,而張打油卻是唐朝人,和胡釘鉸齊名,是打油詩之祖,最有名的是這首《雪》詩:

  江山一籠統,井上黑窟窿,黃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腫。

  可是關於張打油以及胡釘鉸,說起來也話太長了,留著以後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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