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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鬼論


  《晉書》阮瞻傳云:

  瞻素執無鬼論,物莫能難,每自謂此理足可以辨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詣瞻,寒溫畢,聊談名理。客甚有才辯,瞻與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復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聖賢所共傳,君何得獨言無?即僕便是鬼。」於是變為異形,須臾消滅。瞻默然,意色大惡。後歲余,病卒於倉垣,時年三十。

  殷芸《小說》據《晉書》節抄,又從《雜記》抄出了下列一則:

  宋岱為青州刺史,禁淫祀,著《無鬼論》,人莫能屈,鄰州鹹化之。後有書生詣岱,岱理稍屈,生乃振衣而起曰:「君絕我輩血食二十餘年,君有青牛髯奴,所以未得相因耳。今奴已叛,牛已死,此日得相制矣。」言訖,失書生,明日而岱亡。

  在牛僧孺的《玄怪錄》中,也有著一則同樣的故事:

  開元時,有崔尚者著《無鬼論》,詞甚有理。既成,將進之,忽有道士詣門求見其論。讀竟,謂尚曰:「詞理甚工,然天地之間,若雲無鬼,此謬矣!」尚謂:「何以言之?」道士曰:「我則鬼也,豈可謂無?君若進本,當為諸鬼神所殺,不如焚之。」因爾不見,竟失其本。

  上列三則,都是關於著《無鬼論》而遇鬼的故事,大同小異,尤其是牛僧孺所記,差不多是因襲《晉書》的。

  查《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五《諸雜大小院本》著錄金代院本,有《無鬼論》,羅燁《醉翁談錄》甲集卷一《小說開闢》著錄宋代市人小說,在靈怪一類,也有《無鬼論》。院本和小說的本事,是否演《晉書》中阮瞻的故事,或是殷芸《小說》中宋岱的故事,或是《玄怪錄》中崔尚的故事呢?在院本和小說連斷簡殘篇也不存在的今日,我們是不能輕易下斷語的。

  可是有一點我們是可以斷言的,就是前抄故事三則,情節都太簡單了一點,沒有曲折,沒有穿插,沒有好關目,在伶人敷演和小說人做場上,都是不大相宜的。因而猜想,那也許是別一個故事。

  偶然在冷攤上買了一本宋李獻民的《雲齋廣錄》,是上海中央書店出版的一折八扣書。在該書的卷七中,不意看到了一篇《無鬼論》,記宋隴右進士黃肅事,情節複雜,亦異亦豔,最適合技藝人作場之用;且《雲齋廣錄》所收小說,多為當時流行故事,技藝人取材,決不會舍近而求遠。所以院本和小說,必是敷演這一段故事的。

  該篇原文較長,茲節其梗概如下。好在《雲齋廣錄》甚易購得,欲讀全文者,請去找原書就是了。

  《無鬼論》梗概:

  進士黃肅,字敬之,隴右人,蹉跎場屋十餘年,無妻子,久寓都下,厭其塵冗,謀居京西入角店,以聚學為業。清明日,乘閑著《無鬼論》,方欲下筆,忽有村僕入云:「主人王大夫二子方幼,欲令從學。」邀生往晤。生隨往,至一大莊,主人紫袍金帶,風觀甚偉。命二子出拜,約次日邀生就館。生辭出,抵舍,恍然夢覺,心頗疑之。翌日,正色危坐以待,僕果來邀就館,至則主人已設席待之,出二青衣備酒,皆殊色。酒數巡,大夫謂生曰:「吾有一女,今始笄,未有佳婿,如不鄙門閥卑微,使得親箕帚,吾女可謂得夫矣。」生猶豫未有以應。大夫遽令二青衣扶女出,明豔絕世;生幾不能自持。大夫複叩之,生意允焉。乃召媒至,以絳綃囊為定,約三日後行禮,並贈生以詩曰:「忽忽席上莫相疑,百歲光陰能幾時,攜取香囊歸去後,吾家風誼亦當知。」酒闌,生辭歸,豁然乃省。又夢也。然香囊在懷,宿酒未消,大異之。再玩大夫詩,始知遇鬼。三日後,淩晨聞車馬喧,則王大夫已遣人來取新郎。生攝衣上馬,頃刻而至,見庭宇嚴潔,倡優鶩列以俟。頃之,大夫命生就席;至暮,一青衣出請生行禮,導引而前,至其室,珠翠縱橫,人間天上無以過也。侍兒侍母,環列於前,結縭合巹,一如世俗之禮。至曉,媼促生起謝姻屬,內外相慶。大夫乃留生於其家。居月餘,忽謂生曰:「近承彌命,功忝汀南憲使,不敢稽留,又不得與子偕往,女子驕騃須當挈行,子可複歸,容吾到任,來歲清明日,遣人迓子,可乎?」生如命。抵暮,妻複具酒展別,複贈生以詩曰:「人別匆匆□□□(原文此處為「□」),須知後會不為賒,黃隴用事當青〈矣免〉,騂騎翩翩踏落花。」拂旦,生乃與妻訣別還,至舍則又悟其夢。及來歲清明,生忽暴亡,蓋生妻之詩,皆隱生死之年並其月日,無少差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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