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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雜記(1)


  到麻塔去

  也許你會以為我在扯謊,我告訴你我是在一條九曲十八彎的寂靜的山溝裡行走。遍開的丁香,成團成片地掛在兩邊陡峻的山崖上,把崖石染成了淡淡的紫色。狼牙刺該是使刨梢的感到頭痛的吧,但它剛吐出嫩綠的葉,毫無拘束地伸著它的有刺的枝條,泰然地盤踞在路的兩邊,雖不高大,卻充滿了守護這山林的氣概。我聽到有不知名的小鳥在林子裡叫喚,我看見有野兔跳躍,我猜想在那看不見底的、黑洞洞的、深邃的林子裡,該不知藏有多少種會使我吃驚的野獸,但我們的行程是新奇而愉快的。

  這溝將走到什麼地方為止呢?

  快黃昏了,我們要去的麻塔村該到了吧?

  果然,在路上我們發現了新的牲口糞,我們知道目的地快到了。不遠,我們便聽到了吆牲口的聲音,再轉過一個山坡,錯落的窯洞和柴草堆便出現在眼前,已經有炊煙在這村莊上飄漾,幾隻狗跑出來朝我們狂吠,孩子們遠遠地站在樹底下好奇地呆呆地望著,而我們也不覺地呆呆注視這村莊了。它的周圍固然也有很寬廣的新辟的土地,但上下左右仍殘留著一叢叢的密林,它是點綴在綠色裡面的一個整齊的小農村。它的窯洞分上中下三層,窯前的院子裡立著大樹,一棵,兩棵,三棵,喜鵲的巢便築在那上邊。

  忽然從窯上面轉出了一群羊,沿著小路下來了,從那邊樹底下也趕出了一群羊,又繞到上邊去。攔羊的娃娃用鏟子使勁拋著土塊,沙沙的響,只看見好幾個地方都是稀稀拉拉擠來擠去的羊群,而留在欄裡的羊羔聽到外面老羊的叫喚,便不停地咩咩的號叫,這叫聲充滿了山溝,於是大羊們更橫衝直撞地朝窄狹的門口直搶,夾雜著孩子們的叱駡。我們便也跟到羊欄邊去瞧著,瞧著那些羊羔在它們母親的腹下直鑽,而鑽錯了的便被踢著滾出來,又咩咩的叫著跑開,再去鑽到另外的羊的肚子底下去。

  「嘿,今年羊羔下得倒不少,可就前個夜裡叫豹子咬死了幾個。」

  回過頭來,我們看見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站在身後,瘦瘦的個子,微微有點傴僂,有著一副高爾基的面型和鬍鬚,只是眼睛顯得灰白和無光,靜靜地望著擁擠在欄裡的羊群。

  「豹子?吃了你幾個羊羔?」

  「豹子。今年南泥灣開荒的,豹子『移民』到這搭來了。」

  「哈……,豹子移民到這搭來了。」立刻我們感到這笑的不得當,於是便問道:「這是麻塔村麼?我們要找茆村長。」

  「這搭就是,我就是村長,叫茆克萬,嘿,回來,回窯裡來坐,同志!你們從鄉上來,走熬了吧。望兒媳婦!快燒水給同志喝。」

  老村長

  「說起有,道起有,邊區有個吳滿有,今年計劃兩犋有。起雞叫,睡半夜,半夜起來拾糞料。」

  「叫兄弟,快快起,拾柴擔水把牛喂,雞兒叫,狗兒咬,莊裡鄰家聽見了,叫大夥,快快起,抬頭看,真早哩,急忙起來拿上衣,大夥聽了發脾氣。為何滿有沒瞌睡,……」

  誰在院子裡小聲唱著呢。我睜開眼睛,窯裡還是黑洞洞的,窗戶紙上透過一點點淡白。

  「老村長!快起來!今天咱起在頭裡了,哈……」這唱歌嗓子在窗外低低地喊著。

  沒聽到回音時,他便又喊了:「老村長!老村長!」

  「別叫喚了,他老早就起身了,咱們窯裡還盛得有同志呢。」睡在我身旁的村長婆姨從被窩裡把頭伸了出來,她的形體更使我感到像個小孩子。

  「村長起身真早。」我輕輕問她。

  「有時還早呢。上年紀了,沒有覺。本來還可多躺躺兒,不行,好操心末,天天都是不見亮就起身,滿村子去催變工隊上山,他是隊長啦。同志,你多歇會兒,還早。」

  「唱歌的是誰?誰教他唱的?」

  「是茆丕珍,誰教他,這還要教?茆丕珍是個快活人,會編,會唱,會說笑話,會吹管子,是個好勞動呢。變工隊的組長,不錯,好小夥子。」

  我看不見她,但聽她的聲音,我猜想她一定又掛出一副羞澀的笑容,我對這老的殘廢婦人,心裡有些疼,便同她談起家常來。

  這婆姨是個柳拐子,不知道是得了病才矮下去,還是在很小的時候就得了病。她的四肢都伸不直,關節骨在瘦削的胳膊、手指、腿的地方都突的暴了出來,就像柳樹的節一樣。她的頭髮又黃又枯又稀少,不像是老了脫落的,像從來如此。她動作也不靈便,下地行走很艱難,整天獨自坐在炕頭上納鞋底,紡線線,很少人來找她拉話。但我覺得她非常怕寂寞,她歡迎有人跟她談,談話的時候,常常拿眼色來打量人,好像在求別人再多坐一會兒。我同她談久了,不覺地就在她臉上慢慢捉住了一種與她皮膚,與她年齡完全不相調和的幼稚的表情。

  「他是個好人,勤儉,忠厚,命可不濟,我跟他沒幾年就犯了病,又沒有個兒花女花,一輩子受熬煎。望兒是撫養的孩子,十個月就抱了過來,咱天天喂米湯,拉到十七歲上了,望兒攔羊,他媳婦年時才娶過來,十四歲,貪玩,還是個娃娃家,頂不了什麼。」

  睡在她背後的望兒媳婦也翻了翻身子,我猜她又在笑,她常常憨憨地望著我笑,悄悄地告訴我說她歡喜公家婆姨。接著她坐起來了,摸摸索索地下了炕,準備做早飯。

  我也急急忙忙起身去看變工隊出發,可是老村長回來了,他告訴我變工隊已經走了,今天到十裡外的一個山頭去刨梢。這時天還只黎明,淡白的下弦月還懸在頭頂上。

  我向他表示了我對他的稱讚,他是一個負責任的村長,他謙虛地回答我:

  「說不上,咱是個笨人,比不上棗園有勞動英雄。年時勞動英雄在『邊區』(延安)和別人挑下了戰,要爭取咱二鄉做模範。咱麻塔的計劃是開一百二十坰荒地,梢大些個,鐝頭手也不多,只好多操心,後晌還要上山去看看呢!抓得緊點,任務就完成得快點。笨鳥先飛,咱不愛說大話,吹牛,可也不敢落後。自己的事,也是公家事麼!」

  老村長六十三歲了,就如同他婆姨所說一樣,一輩子種了五十年莊稼,革命後才有了一點地,慢慢把生活熬得好了一點,已經有了三四十坰地安了莊稼,又合夥攔了六十多頭羊,但他思想裡沒有一絲享受的念頭,他說:「咱是本分人,鄉長怎樣講,咱就怎樣辦,革命給了我好日子,我就聽革命的話,勞動英雄是好人,他的號召也不會錯。」因為他人平和,公正,能吃苦,所以全村的人都服他,他們說:「老村長沒說的,是好人,咱們都聽他。」他人老了,刨不了梢,可是從早到晚都不停,務瓜菜,餵牲口,檢查變工隊,他是隊長。他勸別人勤開地,千萬別亂倒生意,一籽下地,萬籽歸倉,幹啥也頂不上務莊稼。他說:「勞動英雄說這是毛主席的意思,毛主席的話是好話,毛主席給了咱們土地,想盡法子叫咱們過好光景,要不聽他的話可真沒良心。依正人就能做正人,依歪人沒下場。」

  當我問他們村子裡人的情況時,他都像談自己子弟一樣,完全瞭解他們,對每個人都有公正的批評和不失去希望:

  「那個紡二十四個頭機子紗的叫茆丕榮,有病,掏不了地,婆姨漢兩口子都紡線,也沒兒子,光景過得不錯,心裡還夠明白,不肯多下勁,從開年到如今才紡二十來斤。不過,識字,讀得下群眾報,我要他念給大家聽,娃娃家也打算讓他抽點時間教教。」

  說起馮實有家婆姨,他就哈氣,說這村上就她們幾個不肯紡線,因為她們家光景好,有家當,勸說也不頂事。他盤算今年在村子上安一架織布機來,全村子人都穿上自己紡自己織的新布衣,看她們心裡活動不活動。

  他是一個有辦法的人,麻塔村年時還有吵架的事,今年就沒有了。二十九家人有二十五輛紡車,是二鄉婦紡最好的村子,荒地已經開了一百五十坰,超過了三十坰,這數目字是鄉上調查出的,靠得住。他立有村規,要是有誰犯了規,盛在家裡不動彈,就要把他送到鄉上當二流子辦。全村人對他領導的意見證明了鄉長告訴我的話沒有錯:「茆克萬是二鄉最好的一個村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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