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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3)


  慕爾鳴路

  寒假的時候,我們搬到學校新址(西摩路)附近的慕爾鳴路。這裡是一幢兩樓兩底的弄堂房子。施存統住在樓下統廂房,中間客堂兼做餐廳。樓上正房住的是瞿雲白,統廂房放著秋白的幾架書,秋白和劍虹住在統廂房後面的一間小房裡,我住在過街樓上的小房裡。我們這幢房子是臨大街的。廚房上邊亭子間裡住的是娘姨阿董。阿董原來就在秋白家幫工,這時,就為我們這一大家人做飯、收拾房子,為秋白夫婦、他弟弟和我洗衣服。施存統家也雇了一個阿姨,帶小孩,做雜事。

  這屋裡九口之家的生活、吃飯等,全由秋白的弟弟雲白當家。我按學校的膳宿標準每月交給他十元,劍虹也是這樣,別的事我們全不管。這自然是秋白的主張,是秋白為著同劍虹的戀愛生活所考慮的精心的安排。

  因為是寒假,秋白出門較少;開學以後,也常眷戀著家。他每天穿著一件舒適的、黑綢的舊絲棉袍,據說是他做官的祖父的遺物。他每天寫詩,一本又一本,全是送給劍虹的情詩。也寫過一首給我,說我是安琪兒,赤子之心,大概是表示感謝我對他們戀愛的幫助。劍虹也天天寫詩,一本又一本。他們還一起讀詩,中國歷代的各家詩詞,都愛不釋手。他們每天講的就是李白、杜甫、韓愈、蘇軾、李商隱、李後主、陸游、王漁洋、鄭板橋……秋白還會刻圖章,他把他最喜愛的詩句,刻在各種各樣的精緻的小石塊上。劍虹原來中國古典文學的基礎就較好,但如此的愛好,卻是因了秋白的培養與薰陶。

  劍虹比我大兩歲,書比我念得多。我從認識她以後,在思想興趣方面受過她很大的影響,那都是對社會主義的追求,對人生的狂想,對世俗的鄙視。儘管我們表面有些傲氣,但我們是喜群的,甚至有時也能遷就的。現在,我不能不隨著他們吹吹簫、唱幾句昆曲(這都是秋白教的),但心田卻不能不離開他們的甜蜜的生活而感到寂寞。我嚮往著廣闊的世界,我懷念起另外的舊友。我常常有一些新的計劃,而這些計劃卻只秘藏在心頭。我眼望著逝去的時日而深感惆悵。

  秋白在學校的工作不少,後來又加上翻譯工作,他給鮑羅廷當翻譯可能就是從這時開始的。我見他安排得很好。他西裝筆挺,一身整潔,精神抖擻,進出來往。他從不把客人引上樓來,也從不同我們(至少是我吧)談他的工作,談他的朋友,談他的同志。他這時顯得精力旺盛,常常在外忙了一整天,回來仍然興致很好,同劍虹談詩、寫詩。有時為了趕文章,就通宵坐在桌子面前,泡一杯茶,點上支煙,劍虹陪著他。他一夜能翻譯一萬字,我看過他寫的稿紙,一行行端端正正、秀秀氣氣的字,幾乎連一個字都沒有改動。

  我不知道他怎樣支配時間的,好像他還很有閒空。他們兩人好多次到我那小小的過街樓上來座談。因為只有我這間屋裡有一個燒煤油的烤火爐,比較暖和一些。這個爐子是雲白買給秋白和劍虹的,他們一定要放在我屋子裡。爐蓋上有一圈小孔,火光從這些小孔裡射出來,像一朵花的光圈,閃映在天花板上。他們來的時候,我們總是把電燈關了,只留下這些閃爍的微明的晃動的花的光圈,屋子裡氣氛也美極了。他的談鋒很健,常常幽默地談些當時文壇的軼事。他好像同沈雁冰、鄭振鐸都熟識。他喜歡徐志摩的詩。對創造社的天才家們他似乎只對郁達夫還感到一點點興趣。我那時對這些人、事、文章以及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爭論,是沒有發言權的。我只是一個小學生,非常有趣地聽著。這是我對於文學上的什麼浪漫主義、自然主義、寫實主義以及為人生、為藝術等等所上的第一課。那時秋白同志的議論廣泛,我還不能掌握住他的意見的要點,只覺得他的不凡、他的高超,他似乎是站在各種意見之上的。

  有一次,我問他我將來究竟學什麼好,幹什麼好,現在應該怎麼搞。秋白毫不思考地昂首答道:「你麼,按你喜歡的去學,去幹,飛吧,飛得越高越好,越遠越好,你是一個需要展翅高飛的鳥兒,嘿,就是這樣……」他的話當時給我無窮的信心,給我很大的力量。我相信了他的話,決定了自己的主張。他希望我、希望劍虹都走文學的路,都能在文學上有所成就。這是他自己嚮往的而又不容易實現的。他是自始至終與文學結下了不解之緣。他是一個文學家,他的氣質,他的愛好都是文學的。他說他自己是一種歷史的誤會,我認為不是,他的政治經歷原可以充實提高他的文學才能的。只要天假以年,秋白不是過早地離開我們,他定是大有成就的,他對黨的事業將有更大的貢獻。

  這年春天,他去過一趟廣州。他幾乎每天都要寄回一封用五彩布紋紙寫的信,還常夾的有詩。

  暑假將到的時候,我提出要回湖南看望母親,而且我已經同在北京的周敦祜、王佩瓊等約好,看望母親以後,就直接去北京,到學習空氣濃厚的北京學府去繼續讀書。這是她們對我的希望,也是我自己的新的夢想。上海大學也好,慕爾鳴路也好,都使我厭倦了。我要飛,我要飛向北京,離開這個狹小的圈子,離開兩年多一天也沒有離開過、以前不願離開的摯友王劍虹。我們之間,原來總是一致的,現在,雖然沒有什麼分歧,但她完全只是秋白的愛人,而這不是我理想的。我提出這個意見後,他們沒有理由反對,他們同意了,然而,卻都沉默了,都像有無限的思緒。

  我走時,他們沒有送我,連房門也不出,死一樣的空氣留在我的身後。阿董買了一簍水果,雲白送我到船上。這時已是深夜,水一樣的涼風在靜靜的馬路上飄漾,我的心也隨風流蕩:「上海的生涯就這樣默默地結束了。我要奔回故鄉,我要飛向北方。好友啊!我珍愛的劍虹,我今棄你而去,你將隨你的所愛,你將沉淪在愛情之中,你將隨秋白走向何方呢?……」

  暑假

  長江滾滾向東,我的船迎著浪頭,駛向上游。我倚遍船欄,回首四顧,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長途跋涉,我既傲然自得,也不免因回首往事而滿懷惆悵。十九年的韶華,五年來多變的學院生活,我究竟得到了什麼呢?我只朦朧地體會到人生的艱辛,感受到心靈的創傷。我是無所成就的,我怎能對得起我那英雄的、深隋的母親對我的殷切厚望啊!

  在母親身旁是可以忘懷一切的。我盡情享受我難得的那一點點幸福。母親的學校放假了,老師、學生都回家了,只有我們母女留在空廓的校舍裡。我在幽靜的、無所思慮的閒暇之中度著暑假。

  一天,我收到劍虹的來信,說她病了。這不出我的意料,因為她早就說她有時感到不適,她自己並不重視,也沒有引起秋白、我或旁人的注意。我知道她病的消息之後,還只以為她因為沒有我在身邊才對病有了些敏感的緣故,我雖不安,但總以為過幾天就會好的。只是秋白卻在她的信後附寫了如下的話,大意是這樣:「你走了,我們都非常難受。我竟哭了,這是我多年沒有過的事。我好像預感到什麼不幸。我們祝願你一切成功,一切幸福。」

  我對他這些話是不理解的,因此,我對秋白好像也不理解了。預感到什麼不幸呢?預感到什麼可怕的不幸而哭了呢?有什麼不祥之兆呢?不過我究竟年輕,這事並沒有放在心頭,很快就把它忘了。我正思慮著做新的準備,怎麼說服我的母親,使她同我一樣憧憬著到古都去的種種好處。母親對我是相信的,但她也有種種顧慮。

  又過了半個月的樣子,忽然收到劍虹堂妹從上海來電:「虹姊病危,盼速來滬!」

  這真像夢一樣,我能相信嗎?而且,為什麼是她的堂妹來電呢?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樣才好。千般思慮,萬般躊躇,我決定重返上海。我母親是非常愛憐劍虹的,急忙為我籌措路費,整理行裝,我只得離開我剛剛領略到溫暖的家,而又匆匆忙忙獨自奔上惶惶不安的旅途。

  我到上海以後,時間雖只相隔一月多,慕爾鳴路已經完全變了樣子,「人去樓空」。我既看不到劍虹一一一她的棺木已經停放在四川會館;也見不到秋白,他去廣州參加什麼會去了。劍虹的兩個堂妹,只以淚臉相迎;瞿雲白什麼都講不出個道理來,默默地望著我。難道是天殺了劍虹嗎?是誰奪去了她的如花的生命?

  秋白用了一塊白綢巾包著劍虹的一張照片,就是他們定情之後,我從牆上取下來送給秋白的那張。他在照片背後題了一首詩,開頭寫道:「你的魂兒我的心。」這是因為我平常叫劍虹常常只叫「虹」,秋白曾笑說應該是「魂」,而秋白叫劍虹總是叫「夢可」。「夢可」是法文「我的心」的譯音。詩的意思是說我送給了他我的「魂兒」,而他的心現在卻死去了,他難過,他對不起劍虹,對不起他的心,也對不起我……

  我看了這張照片和這首詩,心情複雜極了,我有一種近乎小孩的簡單感情。我找他們的詩稿,一本也沒有了;雲白什麼也不知道,是劍虹焚燒了呢,還是秋白秘藏了呢?為什麼不把劍虹病死的經過,不把劍虹臨終時的感情告訴我?就用那末一首短詩作為你們半年多來的愛情的總結嗎?慕爾鳴路我是不能再待下去了!我把如泉的淚水,灑在四川會館,把沉痛的心留在那淒涼的棺柩上。我像一個受了傷的人,同劍虹的堂妹們一同坐海船到北京去了。我一個字也沒有寫給秋白,儘管他留了一個通信地址,還說希望我寫信給他。我心想:不管你有多高明,多麼了不起,我們的關係將因為劍虹的死而割斷,雖然她是死於肺病,但她的肺病從哪兒來,不正是從你那裡傳染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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