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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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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學 上海大學這時設在中國地界極為偏僻的青雲路上。一幢幢舊的、不結實的弄堂房子,究竟有多大,我在那裡住了半年也弄不清楚,並不是由於它的廣大,而是由於它不值得你去注意。我和王劍虹住在一幢一樓一底的一間小亭子間裡,樓上樓下住著一些這個系那個系的花枝招展的上海女學生。她們看不慣我們,我們也看不慣她們,碰面時偶爾點點頭,根本沒有來往。只有一個極為漂亮的被稱為校花的女生吸引我找她談過一次話,可惜我們一點共同的語言也沒有。她問我有沒有愛人,抱不抱獨身主義。我說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現在也不打算去想。她以為我是傻子,就不同我再談下去了。 我們文學系似乎比較正規,教員不大缺課,同學們也一本正經地上課。我喜歡沈雁冰先生(茅盾)講的《奧德賽》、《伊利亞特》這些遠古的、異族的極為離奇又極為美麗的故事。我從這些故事裡產生過許多幻想,我去翻歐洲的歷史、歐洲的地理,把它們拿來和我們自己民族的遠古的故事來比較。 我還讀過沈先生在《小說月報》上翻譯的歐洲小說。他那時給我的印象是一個會講故事的人,但是不會接近學生。他從來不講課外的閒話,也不詢問學生的功課。所以我以為不打擾他最好。早先在乎民女校教我們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窮人》的英譯本時,他也是這樣。我同他較熟,後來我主編《北斗》時,常就教于他,向他要稿子。所以,他描寫我過去是一個比較沉默的學生,那是對的。就是現在,當我感到我是在一個比我高大、不能平等談話的人的面前,即便是我佩服的人時,我也常是沉默的。 王劍虹則欣賞俞平伯講的宋詞。俞平伯先生每次上課,全神貫注於他的講解,他搖頭晃腦,手舞足蹈,口沫四濺,在深度的近視眼鏡裡,極有情致地左右環顧。他的確沉醉在那些「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既深情又蘊藉的詞句之中,他的神情並不使人生厭,而是感染人的。劍虹原來就喜歡舊詩舊詞,常常低回婉轉地吟誦,所以她樂意聽他的課,儘管她對俞先生的白話詩毫無興趣。 田漢是講西洋詩的,講惠特曼、渥茲華斯,他可能是一個戲劇家,但講課卻不太內行。 其他的教員,陳望道講古文,劭力子講《易經》。因為語言的關係,我們不十分懂,就不說它了。 可是,最好的教員卻是瞿秋白。他幾乎每天下課後都來我們這裡。於是,我們的小亭子間熱鬧了。他談話的面很寬,他講希臘、羅馬,講文藝復興,也講唐宋元明。他不但講死人,而且也講活人。他不是對小孩講故事,對學生講書,而是把我們當做同游者,一同遊歷上下古今、東南西北。我常懷疑他為什麼不在文學系教書而在社會科學系教書,他在那裡講哲學。哲學是什麼呢?是很深奧的吧?他一定精通哲學!但他不同我們講哲學,只講文學,講社會生活,講社會生活中的形形色色。後來,他為了幫助我們能很快懂得普希金的語言的美麗,他教我們讀俄文的普希金的詩。他的教法很特別,稍學字母拼音後,就直接讀原文的詩,在詩句中講文法,講變格,講俄文用語的特點,講普希金用詞的美麗。為了讀一首詩,我們得讀二百多個生字,得記熟許多文法。但這二百多個生字、文法,由於詩,就好像完全吃進去了。當我們讀了三四首詩後,我們自己簡直以為已經掌握俄文了。 冬天的一天傍晚,我們與住在間壁的施存統夫婦和瞿秋白一道去附近的宋教仁公園散步賞月。宋教仁是老同盟會的,湖南人,辛亥革命後犧牲了的。我在公園裡玩得很高興,而且忽略了比較沉默或者有點憂鬱的瞿秋白。後來施存統提議回家,我們就回來了,而施存統同瞿秋白卻離開我們,沒有告別就從另一條道走了。這些小事在我腦子裡是不會起什麼影響的。 第二天秋白沒有來我們這裡,第三天我在施存統家遇見他,他很不自然,隨即走了。施存統問我:「你不覺得秋白有些變化嗎?」我搖搖頭。他又說:「我問過他,他說他確實墮入戀愛裡邊了。問他愛誰,他怎麼也不說,只說你猜猜。」我知道施先生是老實人,就逗他:「他會愛誰?是不是愛上你的老婆了?一知是很惹人愛的,你小心點。」他翻起詫異的眼光看我,我笑著就跑了。 我對於存統的話是相信的。可能秋白愛上一個他的「德瓦利斯」,一個什麼女士了。我把我聽到的和我所想到的全告訴劍虹,劍虹回答我的卻是一片沉默。於是我們的小亭子間寂寞了。 過了兩天,劍虹對我說,住在謝持家的(謝持是一個老國民黨員)她的父親要回四川,她要去看他,打算隨他一道回四川。她說,她非常懷念她度過了童年時代的四川酉陽。我要她對我把話講清楚,她只苦苦一笑:「一個人的思想總會有變化的,請你原諒我。」她甩開我就走了。 這是我們兩年來的摯友生活中的一種變態。我完全不理解,我生她的氣,我躺在床上苦苦思磨,這是為什麼呢?兩年來,我們之間從不秘密我們的思想,我們總是互相同情,互相鼓勵的。她怎麼能對我這樣呢?她到底有了什麼變化呢?唉!我這個傻瓜,怎麼就毫無感覺呢?…… 我正煩躁的時候,聽到一雙皮鞋聲慢慢地從室外的樓梯上響了上來,無須我分辨,這是秋白的腳步聲,不過比往常慢點,帶點躊躇。而我呢,一下感到有一個機會可以發洩我幾個鐘頭來的怒火了。我站起來,猛地把門拉開,吼道:「我們不學俄文了,你走吧!再也不要來!」立刻就又把門猛然關住了。他的一副驚愕而帶點傻氣的樣子留在我腦際,我高興我做了一件有趣的事,得意地聽著一雙沉重的皮鞋聲慢慢地遠去。為什麼我要這樣惡作劇,這完全是無意識和無知的頑皮。 我無聊地躺在床上,等著劍虹回來。我並不想找什麼,卻偶然翻開墊被,真是使我大吃一驚,墊被底下放著一張布紋信紙,紙上密密地寫了一行行長短詩句。自然,從筆跡、從行文,我一下就可以認出來是劍虹寫的詩。她平曰寫詩都給我看,都放在抽屜裡的,為什麼這首詩卻藏在墊被底下呢?我急急地拿來看,一行行一節節。啊!我懂了,我全懂了,她是變了,她對我有隱瞞,她在熱烈地愛著秋白。她是一個深刻的人,她不會表達自己的感情;她是一個自尊心極強的人,她可以把愛情關在心裡,窒死她,她不會顯露出來讓人議論或訕笑的。我懂得她,我不生她的氣了,我只為她難受。我把這詩揣在懷裡,完全為著想幫助她、救援她,惶惶不安地在小亭子間裡踱著。至於他們該不該戀愛,會不會戀愛,他們之間能否和諧,能否融洽,能否幸福,還有什麼不妥之處,在我的腦子裡沒有生出一點點懷疑。劍虹啊!你快回來呀!我一定要為你做點事情。 她回來了,告訴我已經決定跟她父親回四川,她父親同意了,可能一個星期左右就要成行了。她不徵詢我的意見,也不同我講幾句分離前應該講的話,只是沉默著。我觀察她,『同她一道吃了晚飯。我說我去施存統家玩玩,丟下她就走了。 秋白的住地離學校不遠,我老早就知道,只是沒有去過。到那裡時,發現街道並不寬,卻是一排西式的樓房。我從前門進去,看見秋白正在樓下客堂間同他們的房東一一一對表親夫婦在吃飯。他看到我,立即站起來招呼,他的弟弟瞿雲白趕緊走在前面引路,把我帶到樓上一間比較精緻的房間裡,這正是秋白的住房。我並不認識他弟弟,他自我介紹,讓我坐在秋白書桌前的一把椅子上,給我倒上一杯茶。我正審視房間的陳設時,秋白上樓來了,態度仍同平素一樣,好像下午由我突然發出來的那場風暴根本沒有一樣。這間房以我的生活水平來看,的確是講究的:一張寬大的彈簧床,三架裝滿精裝的外文書籍的書櫥,中間夾雜著幾摞線裝書。大的寫字臺上,放著幾本書和一些稿子、稿本和文房四寶;一盞籠著粉紅色紗罩的檯燈,給這些零碎的小玩意兒加了一層溫柔的微光。 秋白站在書桌對面,用有興趣的、探索的目光,親切地望著我,試探著說道:「你們還是學俄文吧,我一定每天去教。怎麼,你一個人來的嗎?」 他弟弟不知什麼時候走開了。我無聲地、輕輕地把劍虹的詩慎重地交給了他。他退到一邊去讀詩,讀了許久,才又走過來,用顫抖的聲音問道:「這是劍虹寫的?」我答道:「自然是劍虹。你要知道,劍虹是世界上最珍貴的人。你走吧,到我們宿舍去,她在那裡。我將留在你這裡,過兩個鐘頭再回去。秋白!劍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忍心她回老家,她是沒有母親的,你不也是沒有母親的嗎?」秋白曾經詳細地同我們講過他的家庭,特別是他母親吞火柴頭自盡的事,我們聽時都很難過。「你們將是一對最好的愛人,我願意你們幸福。」 他握了一下我的手,說道:「我謝謝你。」 等我回到宿舍的時候,一切都如我想像的,氣氛非常溫柔和諧,滿桌子散亂著他們寫的字,看來他們是用筆談話的。他要走了,我從桌子前的牆上取下劍虹的一張全身相,送給了秋白。他把相片揣在懷裡,望了我們兩人一眼,就邁出我們的小門,下樓走了。事情就是這樣。自然,我們以後常去他家玩,而俄文卻沒有繼續讀下去了。她已經不需要讀俄文,而我也沒有興趣堅持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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