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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4)


  謎似的一束信

  新的生活總是可愛的。在北京除了舊友王佩瓊(女師大的學生)、周敦祜(北大旁聽生)外,我還認識了新友譚慕愚(現在叫譚惕吾,那時是北大三年級的學生)、曹孟君(我們同住在辟才胡同的一個補習學校裡)。我們相處得很投機,我成了友誼的驕子。有時我都不理解她們為什麼對我那末好。此外,我還有不少喜歡我或我喜歡的人,或者只是互相親近的一般朋友。那時,表面上,我是在補習數、理、化,實際我在滿飲友誼之酒。我常常同這個人在北大公主樓(在馬神廟)的庭院中的月下,一坐大半晚,暢談人生;有時又同那個人在朦朦朧朧的夜色中漫步陶然亭邊的墳地,從那些舊石碑文中尋找詩句.我徜徉于自由生活,只有不時收到的秋白來信才偶爾擾亂我的愉悅的時光。這中間我大約收到過十來封秋白的信。這些信像謎一樣,我一直不理解,或者是似懂非懂。

  在這些信中,總是要提到劍虹,說對不起她。他什麼地方對不起她呢?他幾乎每封信都責駡自己,後來還說,什麼人都不配批評他,因為他們不瞭解他,只有天上的「夢可」才有資格批評他。那末,他是在挨批評了,是什麼人在批評他,批評他什麼呢?這些信從來沒有直爽地講出他心裡的話,他只把我當做可以瞭解他心曲的,可以原諒他的那樣一個對象而絮絮不已。我大約回過幾次信,淡淡地談一點有關劍虹的事,談劍虹的真摯的感情,談她的文學上的天賦,談她的可惜的早殤,談她給我的影響,談我對她的懷念。我恍惚地知道,此刻我所談的,並非他所想的,但他現在究竟在想什麼,為什麼所苦呢?他到底為什麼要那末深地嫌厭自己,責駡自己呢?我不理解,也不求深解,只是用帶點茫茫然的心情回了他幾封信。

  是冬天了,一天傍晚,我走回學校,門房攔住我,遞給我一封信,說:「這人等了你半天,足有兩個鐘頭,坐在我這裡等你,說要你去看他,地址都寫在信上了吧!」我打開信,啊!原來是秋白。他帶來了一些歡喜和滿腔希望,這回他可以把劍虹的一切,死前的一切都告訴我了。我匆匆忙忙吃了晚飯,便坐車趕到前門的一家旅館。可是他不在,只有他弟弟雲白在屋裡,在翻閱他哥哥的一些什物,在有趣地尋找什麼,後來,他找到了,他高興地拿給我看。原來是一張女人的照片。這女人我認識,她是今年春天來上海大學,同張琴秋同時入學的。劍虹早就認識她,是在我到上海之前,她們一同參加婦女活動中認識的。她長得很美,與張琴秋同來過慕爾鳴路,在施存統家裡,在我們樓下見到過的。這就是楊之華同志,就是一直愛護著秋白的,他的愛人,他的同志,他的戰友,他的妻子。一見這張照片我便完全明白了,我沒有興趣打聽劍虹的情況了,不等秋白回來,我就同雲白告辭回學校了。

  我的感情很激動,為了劍虹的愛情,為了劍虹的死,為了我失去了劍虹,為了我同劍虹的友誼,我對秋白不免有許多怨氣。我把我全部的感情告訴了譚惕吾,她用冷靜的態度回答我,告訴我這不值得難受,她要我把這一切都拋向東洋大海,拋向昆侖山的那邊。她講得很有道理,她對世情看得真透徹,我聽了她的,但我卻連她也一同疏遠了。我不喜歡這種透徹,我不喜歡過於理智。譚惕吾一直也不理解我對她友誼疏遠的原因。甚至幾十年後我也頑固地堅持這種態度,我個人常常被一種無法解釋的感情支配著,我再沒有去前門旅舍,秋白也沒有再來看我。我們同在北京城,反而好像不相識一樣。

  又過了一個多月,我忽然收到一封從上海發來的楊之華給秋白的信,要我轉交。我本來可以不管這些事,但我一早仍去找到了夏之栩同志。夏之栩是黨員,也在我那個補習學校,她可能知道秋白的行蹤。她果然把我帶到當時蘇聯大使館的一幢宿舍裡。我們走進去時,裡邊正有二十多人在開會,秋白一見我就走了出來,我把信交給他,他一言不發。他陪我到他的住處,我們一同吃了飯,他問我的同學,問我的朋友們,問我對北京的感受,就是一句也不談到王劍虹,一句也不談楊之華。他告訴我他明早就返上海,雲白正為他準備行裝。我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個老人,靜靜地觀察他。他對楊之華的來信一點也不表示驚慌,這是因為他一定有把握。他為什麼不談到劍虹呢?他大約認為談不談我都不相信他了。那末,那些信,他都忘記了嗎?他為什麼一句也不解釋呢?我不願同他再談劍虹了。劍虹在他已成為過去了!

  去年這時,他是一種怎樣的情景,如今,過眼雲煙,他到底有沒有感觸,有什麼感觸。我很想瞭解,想從他的行動中來瞭解,但很失望。晚上,他約我一同去看戲,說是梅蘭芳的老師陳德霖的戲。我從來沒有進過戲院,那時戲院是男女分坐,我坐在這邊的包廂,他們兄弟坐在對面包廂,但我們都沒有看戲。我實在忍耐不住這種悶葫蘆,我不瞭解他,我討厭戲院的嘈雜,我寫了一個字條托茶房遞過去,站起身就獨自回學校了。從此我們沒有聯繫,但這一束信我一直保存著作為我研究一個人的材料。一九三二年在上海時,我曾把這些信同其他的許多東西放在我的朋友王會悟那裡。同年我被捕後,雪峰、適夷把這些東西轉存在他們的朋友謝澹如家。全國解放以後,謝先生把這些東西歸還了我。我真是感謝他,但這一束信,卻沒有了。這些信的署名是秋白,而在那時,如果在誰那裡發現「瞿秋白」這幾個字是可以被殺頭的。我懂得這種情況,就沒有問。這一束用五色布紋紙寫的工工整整秀秀氣氣的書信,是一束非常有價值的材料。裡邊也許沒有宏言讜論,但可以看出一個偉大人物性格上的、心理上的矛盾狀態。這束信沒有了,多麼可惜的一束信啊!

  韋護

  我寫的中篇小說《韋護》是一九二九年末在《小說月報》上發表的。韋護是秋白的一個別名,他是不是用這個名字發表過文章我不知道。他曾用過「屈維陀」的筆名,他用這個名字時曾對我說,韋護是韋陀菩薩的名字,他最是疾惡如仇,他看見人間的許多不平就要生氣,就要下凡去懲罰壞人,所以韋陀菩薩的神像歷來不朝外,而是面朝著如來佛,只讓他看佛面。

  我想寫秋白、寫劍虹,已有許久了。他的矛盾究竟在哪裡,我模模糊糊地感覺一些。但我卻只寫了他的革命工作與戀愛的矛盾。當時,我並不認為秋白就是這樣,但要寫得更深刻一些卻是我力量所達不到的。我要寫劍虹,寫劍虹對他的摯愛。但怎樣結局呢?真的事實是無法寫的,也不能以她的一死了事。所以在結局時,我寫她振作起來,重新鼓起生活的勇氣戰鬥下去。因為她沒有失戀,秋白是在她死後才同楊之華同志戀愛的,這是無可非議的。自然,我並不滿意這本書,但也不願捨棄這本書。韋護雖不能栩栩如生,但總有一些影子可供我自己回憶,可以作為後人研究的參考資料。

  一九三零年,胡也頻參加黨在上海召開的一個會議,在會上碰到了秋白。秋白托他帶一封信給我。字仍是寫得那樣工工整整秀秀氣氣,對我關切很深。信末署名赫然兩個字「韋護」。可惜他一句也沒有談到對書的意見。他很可能不滿意《韋護》,不認為《韋護》寫得好,但他卻用了「韋護」這個名字。難道他對這本書還寄有深情嗎?儘管書中人物寫得不好、不像,但卻留有他同劍虹一段生活的遺跡。儘管他們的這段生活是短暫的,但過去這一段火一樣的熱情,海一樣的深情,光輝、溫柔、詩意濃厚的戀愛,卻是他畢生也難忘的。他在他們兩個最醉心的文學之中的酬唱,怎麼能從他腦子中劃出去?他是酷愛文學的,在這裡他曾經任情滋長,盡興發揮,只要他仍眷戀文學,他就會想起劍虹,劍虹在他的心中是天上的人兒,是仙女(都是他信中的話);而他對他後來畢生從事的政治生活,卻認為是凡間人生,是見義勇為,是犧牲自己為人民,因為他是韋護,是韋陀菩薩。

  這次我沒有回他的信,也無法回他的信,他在政治鬥爭中的處境,我更無從知道。但在陽曆年前的某一個夜晚,秋白和他的弟弟雲白到呂班路我家裡來了。來得很突然,不是事先約好的。他們怎麼知道我家地址的,至今我也記不起來。這突然的來訪使我們非常興奮,也使我們狼狽。那時我們窮得想泡一杯茶招待他們也不可能,家裡沒有茶葉,臨時去買又來不及了。他總帶點抑鬱,笑著對我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你現在是一個有名的作家了。」他說這些話,我沒有感到一絲嘲笑,或是假意的恭維。他看了我的孩子,問有沒有名字。我說,我母親替他取了一個名字,叫祖林。他便笑著說:「應該叫韋護,這是你又一偉大作品。」

  我心裡正有點懷疑,他果真喜歡《韋護》嗎?而秋白卻感慨萬分地朗誦道:「田園將蕪胡不歸!」我一聽,我的心情也沉落下來了。我理解他的心境,他不是愛《韋護》,而是愛文學。他想到他最心愛的東西,他想到多年來對於文學的荒疏。那末,他是不是對他的政治生活有些厭倦了呢?後來,許久了,當我知道一點他那時的困難處境時,我就更為他難過。我想,一個複雜的人,總會有所偏,也總會有所失。在我們這樣變化激劇的時代裡,個人常常是不能左右自己的。那時我沒有說什麼,他則仍然帶點憂鬱的神情,悄然離開了我們這個雖窮卻是充滿了幸福的家。他走後,留下一縷惆悵在我心頭。我想,他也許會想到王劍虹吧,他若有所懷念,卻也只能埋在心頭,同他熱愛的文學一樣,成為他相思的東西了吧。

  一九八〇年元月二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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