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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認識的瞿秋白同志(1)


  ——回憶與隨想

  王劍虹

  我首先要介紹的是瞿秋白的第一個愛人王劍虹。

  一九一八年夏天,我考入桃源第二女子師範預科學習的時候,王劍虹已經是師範二年級的學生了。那時她的名字叫王淑墦。我們的教室、自修室相鄰,我們每天都可以在走廊上相見。她好像非常嚴肅,昂首出入,目不旁視。我呢,也是一個不喜歡在顯得有傲氣的人的面前笑臉相迎的,所以我們從來都不打招呼。但她有一雙智慧、犀銳、堅定的眼睛,常常引得我悄悄注意她,覺得她大概是一個比較不庸俗、有思想的同學吧。果然,在一九一九年五四運動爆發後,我們學校的同學行動起來時,王劍虹就成了全校的領頭人物了。她似乎只是參與學生會工作的一個積極分子。但在辯論會上,特別是有校長、教員參加的一些辯論會上,她口若懸河的講詞和臨機應變的一些尖銳、透闢的言論,常常激起全體同學的熱情。她的每句話,都引起雷鳴般的掌聲,把一些持保守思想、極力要穩住學潮、深怕發生越軌行為的老校長和教員們問得瞠目結舌,不知如何說,如何做是好了。這個時期,她給我的印象是極為深刻的。她像一團烈火,一把利劍,一支無所畏懼、勇猛直前的隊伍的尖兵。後來,我也跟在許多同學的後邊參加了學生會的工作,遊行、開講演會、教夜校的課,但我們兩人仍沒有說過話,我總覺得她是一個渾身有刺的人。她對我的印象如何,我不知道,也許她覺得我也是一個不容易接近的人吧。

  這年暑假過後,我到長沙周南女子中學,後來又轉入岳雲中學學習。在這兩年半中,我已經把她忘記了。

  一九二一年寒假,我回到常德,同我母親住在舅舅家時,王劍虹同她的堂姑王醒予來看我母親和我了。她們的姐姐都曾經是我母親的學生,她們代表她們的姐姐來看我母親,同時來動員我去上海,講陳獨秀、李達等創辦的平民女子學校。原來,王劍虹是從上海回來的,她在上海參加了婦女工作,認得李達同志的愛人王會悟等許多人,還在上海出版的《婦女聲》上寫過文章。她熱忱于社會主義,熱忱于婦女解放,熱忱于求知。她原是一個口才流利、很會宣傳鼓動的人,而我當時正對岳雲中學感到失望,對人生的道路感到彷徨,所以我一下便決定終止在湖南的學業,同她冒險到一個熟人都沒有的上海去尋找真理,去開闢人生大道。

  從這時起,我們就成了摯友。我對她的個性也才有更深的認識。她是堅強的,熱烈的。她非常需要感情,但外表卻總是冷若冰霜。她是一個失去了母親的女兒。我雖然從小就沒有父親,家境貧寒,但我卻有一個極為堅毅而又灑脫的母親,我從小就習慣從痛苦中解脫自己,

  保持我特有的樂觀。……

  但現實總是殘酷的。我們碰到過許多人,觀察過許多人,我們自我鬥爭,但我們對當時的平民女校總感到不滿,我們決定自己學習,自己遨遊世界,不管它是天堂或是地獄。當我們把錢用光,我們可以去紗廠當女工、當家庭教師,或者當傭人、當賣花人,但一定要按照自己的理想去讀書、去生活,自己安排自己在世界上所占的位置。

  一九二三年夏天,我們兩人到南京來了。我們過著極度儉樸的生活。如果能買兩角錢一尺的布做衣服的話,也只肯買一角錢一尺的布。我們沒有買過魚、肉,也沒有嘗過冰淇淋,去哪裡都是徒步,把省下的錢全買了書。我們生活得很有興趣,很有生氣。

  一天,有一個老熟人來看我們了。這就是柯慶施,那時大家叫他柯怪,是我們在平民女子學校時認識的。他那時常到我們宿舍來玩,一坐半天,談不出什麼理論,也談不出什麼有趣的事。我們大家不喜歡他。但他有一個好處,就是我們沒有感到他來這裡是想追求誰,想找一個女友談談戀愛,或是玩玩。因此,我們儘管嘲笑他是一個「爛板凳」(意思是說他能坐爛板凳),卻並不十分給他下不去,他也從來不怪罪我們。這年,他不知從什麼地方知道我們在這裡,便跑來看我們,還雇了一輛馬車,請我們去游靈穀寺。

  這個較遠的風景區我們還未曾去過咧。跟著,第二個熟人也來了,是施複亮(那時叫施存統)。我們認為他是一個好人,他是最早把我們的朋友王一知(那時叫月泉)找去做了愛人的,他告訴我們他和一知的生活,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女兒。這些自然引起了我們一些舊情,在平靜的生活中吹起一片微波。後來,他們帶了一個新朋友來,這個朋友瘦長個兒,戴一副散光眼鏡,說一口南方官話,見面時話不多,但很機警,當可以說一兩句俏皮話時,就不動聲色地渲染幾句,惹人高興,用不驚動人的眼光靜靜地飄過來,我和劍虹都認為他是一個出色的共產黨員。這個人就是瞿秋白同志,就是後來領導共產黨召開「八七」會議、取代機會主義者陳獨秀、後來又犯過盲動主義錯誤的瞿秋白,就是做了許多文藝工作、在文藝戰線有過卓越貢獻、同魯迅建立過深厚友誼的瞿秋白,就是那個在國民黨牢獄中從容就義的瞿秋白,就是那個因寫過《多餘的話》被「四人幫」誣為叛徒、掘墳揚灰的瞿秋白。

  不久,他們又來過一次。瞿秋白講蘇聯故事給我們聽,這非常對我們的胃口。過去在乎民女校時,也請另一位從蘇聯回來的同志講過蘇聯情況。兩個講師大不一樣,一個像瞎子摸象,一個像熟練的廚師剝筍。當他知道我們讀過一些托爾斯泰、普希金、高爾基的書的時候,他的話就更多了。我們就像小時候聽大人講故事似的都聽迷了。

  他對我們這一年來的東流西蕩的生活,對我們的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抱著極大的興趣聽著、讚賞著。他鼓勵我們隨他們去上海,到上海大學文學系聽課。我們懷疑這可能又是第二個平民女子學校,是培養共產黨員的講習班,但又不能認真地辦。他們幾個人都耐心解釋,說這學校要宣傳馬克思主義,要培養年輕的黨員,但並不勉強學生入黨。這是一個正式學校,我們參加文學系可以學到一些文學基礎知識,可以接觸到一些文學上有修養的人,可以學到一點社會主義。又說這個學校原是國民黨辦的,于右任當校長,共產黨在學校裡只負責社會科學系,負責人就是他和鄧中夏同志。他保證我們到那裡可以自由聽課,自由選擇。施存統也幫助勸說,最後我們決定了。他們走後不幾天,我們就到上海去了,這時瞿秋白同志大約剛回國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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