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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真實人的一生(4)


  從牢裡送一封信出來,要三元錢,帶一封回信去,就要五元錢。也頻寄了幾封信出來,從信上情緒看來,都同他走路的樣子差不多,很有精神。他只怕我難受,倒常常安慰我。如果我只從他的來信來感覺,我會樂觀些的,但我因為在外邊,我所走的援救他的路,都告訴我要援救他是很困難的。邵力子說他是無能為力的,他寫了一封信給張群,要我去找這位上海市長,可是他又悄悄告訴旁人,說找張群也不會有什麼用,他說要找陳立夫。那位說可以設法買人的也回絕了,說這事很難。龍華司令部的律師謝絕了,他告訴我這案子很重,二三十個人都上了腳鐐手銬,不是重犯不會這樣的。我又去看也頻,還是沒有見到,只送了錢進去,這次連影子也沒有見到。天老是不斷地下雨、下雪,人的心也一天緊似一天,永遠有一塊灰色的雲壓在心上。這日子真太長啊!

  二月七號的夜晚,我和沈從文從南京搭夜車回來。沈從文是不懂政治的,他並不懂得陳立夫就是劊子手,他幻想國民黨的宣傳部長(那時是宣傳部長)也許看他作家的面上,幫助另一個作家。我也太幼稚,不懂得陳立夫在國民黨內究居何等位置。沈從文回來告訴我,說陳立夫把這案情看得非常重大,但他說如果胡也頻能答應他出來以後住在南京,或許可以想想辦法。當時我雖不懂得這是假話、是圈套,但我從心裡不愛聽這句話,我說:「這是辦不到的。也頻決不會同意。他寧肯坐牢,死,也不會在有條件底下得到自由。我也不願意他這樣。」我很後悔沈從文去見他,尤其是後來,對國民黨更明白些後,覺得那時真愚昧,為什麼在敵人的屠刀下,希望他的伸援!從文知道這事困難,也就不再說話。我呢,似乎倒更安定了,以一種更為鎮靜的態度催促從文回上海。我感覺到事情快明白了,快確定了。既然是壞的,就讓我多明白些,少去希望吧。我已經不做再有什麼希望的打算。到上海時,天已放晴。看見了李達和王會悟,只慘笑了一下。我又去龍華,龍華不准見。我約了一個送信的看守人,我在小茶棚子裡等了一下午,他藉故不來見我。我又明白了些。我猜想,也頻或者已經不在人世了,但他究竟怎樣死的呢?我總得弄明白。

  沈從文去找了邵洵美邵洵美是當時上海真、善、美派的作家,他和那時的社會人物有交往。,把我又帶了去,看見了一個相片冊子,裡面有也頻,還有柔石。也頻穿的海虎絨袍子,沒戴眼鏡,是被捕後的照相。誰也沒說什麼,我更明白了,我回家就睡了。這天夜晚十二點的時候,沈從文又來了。他告訴我確實消息,是二月七號晚上犧牲的,就在龍華。我說:「嗯!你回去休息吧。我想睡了。」

  十號下午,那個送信的看守人來了,他送了一封信給我。我很鎮靜地接待他,我問也頻現在哪裡?他說去南京了,我問他帶了鋪蓋沒有,他有些狼狽。我說:「請你告訴我真情實況,我老早已經知道了。」他趕忙說,也頻走時,他並未值班,他看出了我的神情,他慌忙道:「你歇歇吧!」他不等我給錢就朝外跑,我跟著追他,也追不到了。我回到房後,打開了也頻最後給我的一封信。——這封信在後來我被捕時遺失了,但其中的大意我是永遠記得的。

  信的前面寫上:「年輕的媽媽」,跟著他告訴我牢獄的生活並不枯燥和痛苦,有許多同志在一道。這些同志都有著很豐富的生活經驗,他天天聽他們講故事,他有強烈的寫作欲望,相信可以寫出更好的作品。他要我多寄些稿紙給他,他要寫,他還可以記載許多材料寄出來給我。他既不會投降,他估計總得有那麼二三年的徒刑。坐二三年牢,他是不怕的,他還很年輕。他不會讓他的青春在牢中白白過去。他希望我把孩子送回湖南給媽媽,免得妨礙創作。孩子送走了,自然會寂寞些,但能創作,會更感到充實。他要我不要脫離左聯,應該靠緊他們。他勉勵我,鼓起我的勇氣,擔當一時的困難,並且指出方向。他的署名是「年輕的爸爸」。

  他這封信是二月七日白天寫好的。他的生命還那樣美好,那樣健康,那樣充滿了希望。可是就在那天夜晚,統治者的魔手就把那美麗的理想,年輕的生命給掐死了!當他寫這封信時,他還一點也不知道黑暗已籠罩著他,一點也不知道他生命的危殆,一點也不知道他已經只能留下這一縷高貴的感情給那年輕的媽媽了!我從這封信回溯他的一生,想到他的勇猛,他的堅強,他的熱情,他的忘我,他是充滿了力量的人啊!他找了一生,衝撞了一生,他受過多少艱難,好容易他找到了真理,他成了一個共產黨員,他走上了光明大道。可是從暗處伸來了壓迫,他們不准他走下去,他們不准他活。我實在為他傷心,為這樣年輕有為的人傷心,我不能自已地痛哭了,瘋狂地痛哭了!從他被捕後,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淚,也無法停止這眼淚。李達先生站在我床頭,不斷地說:「你是有理智的,你是一個倔強的人,為什麼要哭呀!」我說:「你不懂得我的心,我實在太可憐他了。以前我一點都不懂得他,現在我懂得了,他是一個很偉大的人,但是,他太可憐了!……」李達先生說:「你明白麼?這一切哭泣都沒有用處!」我失神地望著他,「沒有用處……」我該怎樣呢,是的,悲痛有什麼用!我要復仇!為了可憐的也頻,為了和他一道死難的烈士。我擦乾了淚,立了起來,不知做什麼事好,就走到窗前去望天。天上是藍粉粉的,有白雲在飛逝。

  後來又有人來告訴我,他們是被亂槍打死的,他身上有三個洞,同他一道被捕的馮鏗身上有十三個。但這些話都無動於我了,問題橫豎是一樣的。總之,他一生就這樣結束了。他用他的筆,他的血,替我們鋪下了到光明去的路,我們將沿著他的血跡前進。這樣的人,永遠值得我紀念,永遠為後代的模範。二十年來,我沒有一時忘記過他。我的事業就是他的事業。他人是死了,但他的理想活著,他的理想就是人民的理想,他的事業就是人民的革命事業,而這事業是勝利了啊!如果也頻活著,眼看著這勝利,他該是多麼的愉快;如果也頻還活著,他該對人民有多少貢獻啊!

  也頻死去已經快滿二十年,屍骨成灰。據說今年上海已將他們二十四個人的骸體發現刨出,安葬。我曾去信詢問,直到現在還沒結果。但我相信會有結果的。

  文化部決定要出也頻遺作選集。最能代表他後期思想的作品是《到莫斯科去》與《光明在我們的前面》,從這兩部作品中看得出他的生活的實感還不夠多,但熱情澎湃,尤其是《光明在我們的前面》的後幾段,我以二十年後的對生活、對革命、對文藝的水平來讀它,仍覺得心怦怦然,驚歎他在寫作時的氣魄與情感。他的詩的確是寫得好的,他的氣質是更接近於詩的,我現在還不敢多讀它。在那詩裡面,他對於社會與人生是那樣地詛咒。我曾想,我們那時代真是太艱難了啊!現在我還不打算選他的詩,等到將來比較空閒時,我將重新整理,少數的、哀而不傷的較深刻的詩篇,是可以選出一本來的。他的短篇,我以為大半都不太好,有幾篇比較完整些,也比較有思想性,如放在這集裡,從體裁、從作用看都不大適合,所以我沒有選用。經過再三思考,決定先出這一本。包括兩篇就夠了,並附了一篇張秀中同志的批評文章,以看出當時對也頻作品的一般看法。

  時間雖說過了二十年,但當我寫他生平時,感情仍不免有所激動,因為我不易平伏這種感情,所以不免嗦,不切要點。但總算完成了一件工作,即使是完成得不夠好,願我更努力工作來填滿許多不易填滿的遺憾。

  一九五〇年《人民文學》第3卷第2期,署名丁玲。收入《胡也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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