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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生活的片斷(1)


  ——給孫女的信

  親愛的小延:

  許久沒有給你寫信。你考取了上海市重點中學,學習好,有上進心,我心裡非常喜歡。我現在講點奶奶上中學的故事給你聽。

  一九一八年,我滿十四歲的那年,小學畢業了。暑假中,我的媽媽親自送我到桃源縣考第二女子師範學校。桃源離常德約九十裡,是乘輪船(小火輪)去的。學校校舍很整齊,臨沅江,風景很好,運動場也大,我非常高興。我媽媽住了一天,把我托給學校的一個女管理員(像現在學校裡的生活指導員),並且交給她一個金戒指。媽媽說沒有錢交保證金(如果我考取了就要交十元保證金,這個保證金要到畢業時才能退還),這個戒指留下,如果我考取了,開學時,媽媽有錢就寄來;如果沒有,就請這位女管理員代賣代交;如有多的,就留給我零用。我難受了兩天,因為我媽媽只剩我一個女兒,這年春天我弟弟死了,媽媽是很傷心的。我怕她一個人時想我弟弟,心裡很難過。但學校裡很熱鬧,我同幾十個等待考試的新生同住一個大屋子,所以很快就不那末憂愁了。

  住了一個月才考試。在等待考試時,同學們都很用功地準備功課,只有我比較愛玩。我常常在樓上寢室的窗口一站半天,從疏疏密密的樹影中看沅江上過往的帆船,聽船工唱著號子。拉纖的、撐篙的船夫都愛唱,那歌聲伴著滔滔的江水和軟軟的江風飄到窗口,我覺得既神往,又舒暢。我還喜歡在大運動場上散步。這個運動場周圍都是參天大樹,運動場的遠端還有一個分隔開了的曬衣場,我們洗的衣服也都曬在那裡。我同幾個年齡差不多的同學常在這一帶,坐在分隔兩個場子的短牆上談天,各人講各人家鄉的故事。有兩個漵浦縣的年齡較大的同學,因為漵浦縣小學的校長向警予同志是我媽媽的好朋友,我們也就好像有點沾親帶故,彼此關切多些。她們常叫住我,要我複習功課,她們說我自信心太強,要小心些,要努力些,並且拿我媽媽的希望來勉勵我。這兩個同學我至今記得她們,感謝她們對我的好意。其實,我就是自信心很足。因為我從七歲就讀書,我媽媽親自教我讀《古文觀止》,什麼《論語》、《孟子》在十來歲時就讀過了。很小的時候,還從我媽媽的口授中背得下幾十首唐詩,古典小說也不知看了多少部,比一般同學要懂得多,在小學時,又經常是考頭名的。所以我信心十足,不把考試放在心裡。又因為我過去生活都只在一個狹小的圈子裡,常常住在家規很嚴的舅父家裡或者同我媽媽住在一個古廟改用的小學校裡。現在在一個風景很好,建設在鄉間的大學校中,實在覺得自由。同學們又都是沅江上游各縣來的人,比較直率開朗,所以我就盡情享受這悠然自得的新生活。

  不久就考試了,果然我取得了第一名。同鄉,幾個常德人的高年生都慶賀我,別的同學也為我高興。那位管理員給了我三元多錢,叮囑我不要亂花,說我媽媽生活很艱苦。我拿著這三元多錢(我以前從來沒有拿過這麼多錢),想著我們母女困苦的生活,眼眶都紅了,我小心地把它放在小木箱子裡,用換洗衣服壓著,小木箱就放在我的床下。這錢,我一直沒有花,在寒假回常德時才用了幾角錢做路費。

  我在桃源省立女子第二師範念了一年書。我在這裡是非常快樂的,我是常常受鼓勵的學生,我的功課比較全面。我好像什麼都愛好,各種功課都得百分,只有語文和寫字常常只有八十多分。我的同學們的作文為什麼比我得分多?因為她們常抄那些什麼作文垘本,所以文章條理好、字句通順,之乎者也用得都是地方。我不願抄書,都是寫自己的話,想的東西多,聯想豐富,文章則拉雜重疊,因此得分少,也不放在玻璃櫃內展覽。可是老師總喜歡在我的文章後邊加很長很長的批語,這是那些得百分的人所羡慕而且不易得到的。特別是學校的校長,一位姓彭的舊國會議員代課時,常常在我的文章後邊寫起他的短文來。他分析我的短文,加批,加點,鼓勵很多,還經常說我是學校的一顆珍珠,但也總是要說我寫得拉雜的原因是太快,字又潦草,要我多用心。他對我的批評,即使到現在我看仍然是有用的。

  我喜歡畫畫。我的每幅畫都要放在玻璃櫃裡的。有些同學常常找我代畫,我很願意,畫了一張又一張,而且把每張畫畫得稍微不同點,好使老師看不出來是出於我的手筆。因此常常玻璃櫃裡擺的五六張、七八張畫,名字雖不同,其實都是我畫的。我看到後,心裡可得意咧!

  我也喜歡唱歌和體育。我們班每天早晚都做點柔軟體操,都是我喊口令,有時是別人值班,總也常常托我代喊。開運動會時,也是我帶隊喊口令。我媽就曾當過體育教員,我對喊口令的事,看得很平常。

  算術(現在叫數學)是我最喜歡的課。作文得八十分,我不怎樣,但數學如果得了九十八分,我就得流眼淚,恨自己疏忽了。至於其他的功課,那就不花什麼腦子,隨隨便便就過去了,學期考試,也總是第一名。

  那時候的師範學校是政府供給,除了十元保證金以外,一切食、宿、書籍紙張都不花錢。學生大半是中產階級的子女。因為富有的人家,認為女子不需要讀書,能找個有錢的丈夫就行。真正貧苦人家又連小學也進不去。這些中產人家的子女,學師範也還是只想有一個出路,可以當小學教員。同學中有發奮的人,但那時所謂人生觀、革命等等,頭腦裡都是沒有的。我個人的思想,受我媽的影響,比較複雜一點。對封建社會、舊社會很不滿意,有改造舊社會的一些朦朧的想法,但究竟該怎樣改、怎樣做都是沒有一定的道路的。我媽的好朋友向警予路過常德時,就常常住在我媽那裡,兩個人徹夜深談,談論國家大事、社會時事。她常向我媽介紹一些新書、新思想,我媽對她很佩服。因此對我也有影響。我媽常同我講秋瑾的故事,也講法蘭西革命的女傑羅蘭夫人的事蹟。所以我常常對舊社會不滿,對革命的新社會憧憬。我是一個樂觀的孩子,但由於我小時生活太受壓迫(我舅舅的家給的),有時我又傷感,常感母女相依為命,孤苦伶仃。我特別對我的婚姻問題不滿。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由外祖母把我訂給我表哥,而我卻萬分不願在他家做媳婦,苦於無法擺脫。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就像一根刺紮得很深,即使在快樂的時候也會忽然感到。所以我雖讀書的成績很好,但常常要為掙脫這些枷鎖而煩心。

  正是我這一年的學習快結束時,五四運動爆發了,學校捲入這一運動,本科三年級、二年級的同學發起成立了學生會。學生會天天集合講時事,宣傳愛國,反對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到街上遊行,在學校講演,有全校的,也有各班自行組織的。我也投入了這場鬥爭,在同一天,我們同學就有五六十人剪了髮辮,我也剪了。學生會又辦了貧民夜校,向附近貧苦婦女宣傳反帝反封建,給她們上識字課等等。我在夜校裡教珠算,因為我年齡最小,學生們都管我叫「崽崽先生」。我們那位當國會議員的校長,很不贊成這些,他有時也在會上講話,可是都被那時幾個長於辯論的同學,如三年級的楊代誠(後來的王一知,全國解放後在北京一。一中學當校長)、二年級的王淑墦(又名王劍虹,曾是瞿秋白的愛人,早死)所駁倒。彭校長看見我這個他最喜歡的學生也跟著她們跑,就對我搖頭歎氣。可是愛國的熱潮,反帝反封建的「逆」流是不可阻擋的,他只有用提前放假勸我們回家的辦法來破壞這個運動。學校放假了,年輕的女孩子們回家了,學校裡縱留得少數學生,也鬧不出什麼名堂。我也就回常德來了。

  首先我看到舅父舅母,他們家離碼頭較近,我媽的學校較遠。他們一看見我剪了發,就怒火沖天。我舅父哼了一聲:「哼!你真會玩,連個尾巴都玩掉了!」我舅媽冷冷地說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這時我已經不像過去溫順了,我直對我舅父答道:「你的尾巴不是早已玩掉了嗎?你既然能剪髮在前,我為什麼不能剪髮在後?」又對我舅母說:「你的耳朵為何要穿一個眼,你的腳為什麼要裹得像個粽子?你那是束縛,我這是解放。」他們夫婦真是氣得兩個眼睛瞪得很大,不敢打我,只是哼哼不已,我就走出他們的家直看我媽去了。

  我媽聽我說我們學校的各種新鮮事兒。她也告訴我她領著學生遊行喊口號的各種活動。她除了去年暑假創辦的儉德女子小學以外,又在東門外為貧苦女孩辦了一個小小的「工讀互助團」。學生雖不多(限於校舍),卻可以不交學費學文化,學手藝,還可以得點工資以輔助家庭。我媽看見我有頭腦,功課好,不亂花錢,不愛穿等等,非常喜歡。我看見她熱心公益,為公忘私,嚮往未來,年雖四十出頭,一生受盡磨難,卻熱情洋溢,青春飽滿,也感到高興、放心。這年暑假我們住在我媽的好朋友蔣毅仁家裡,過了一個月的舒服日子。

  這時我向我媽提出一個要求,希望轉學到省城長沙周南女子中學去。這個女子中學是湖南有名的學校,向警予、蔡暢都是這個學校出來的。五四運動期間,這所學校的活動也很出名。周南女中的校長朱劍凡,是我媽在長沙念書時第一女師的校長。現在周南的管理員陶斯詠是我媽在長沙第一女師的同學,也是新學家。這個要求提出來,我媽自然同意,只是這所學校要學費、膳宿費、書籍紙張費,這在我母親微薄的薪金中,自然是問題,但她考慮後仍然答應了我,並且又親自送我去長沙。

  我們到長沙後,徑直到了周南學校,見到了陶斯詠。她是一個極為熱情的阿姨。當天就把我送到寢室,我媽住在她那裡。最使我驚奇的是當晚我就進行考試,我是插班生,只有一個人考。主考的是中學二年級的語文老師陳啟明,又名陳書農。考試地點就在二年級課堂,考試題目是:試述來考之經過。在一盞煤油罩子燈下,我坐在這邊寫文章,他坐在那邊看報。我根本沒有寫經過,只寫了我對周南女中的希望。我是為求新知識而來,寫了我的志願,要為國家而學習,要尋找救國之路。他當場看了,批准我在二年級學習,並且問了我過去學習的情況。我簡直高興極了,我認定了這是個好老師。當晚我就把這些印象、經過都告訴我媽了。我媽高高興興地把我托給陶阿姨,第二天就匆匆忙忙趕回常德,為她的學校開學的事而忙去了。我在周南又學了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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