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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中學生活的片斷(2)


  我是一個插班生,同學們,她們彼此都是從小學就在一道升上來的,非常熟稔。只有我是一個新來的,又是一個外地來的,沒有省城人那樣會說,功課也不顯得突出,我不為同學們所重視。她們看見我沒有辮子,剪了發,還奇怪地問:「啊!你們桃源第二女師也有剪髮的呀!」好像這種新現象,只有省城的人才能有。我的同班中只有兩個剪了發的,那些能言善道的人卻仍然把辮子盤在頭上。最使我討厭的人是數學老師,據說他是一個有經驗的老師,但他對待學生不公平,怕硬欺軟。我是一個新生,他不特不照顧,反而先是詫異,好像哪裡來了一個「醜小鴨」,後是歧視,對我冷淡極了。

  我也就不大理他,常常在上課時看小說,他發現後,狠狠地批評我,我就裝沒聽見。因此我一時在這裡很不得意。只有語文老師對我很好,他要我去他宿舍,我便同幾個同學一道去看他。他說我那篇把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記》改為白話文的作文很好,說我有《紅樓夢》的筆法,問我要不要借書看,他說他的書架裡的書都可以借給我讀。我看了他書架上的文學書、古典小說,都是我看過了的。只有一本《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一書未讀,我就借了這一本。他驚奇我讀書之多,便勸我道:「你可以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和吳稚暉的《上下古今談》,這樣你的文章將會比較雄渾。」因此我後來又向他借了這兩本書。可惜我那時年幼,對這兩本書還不能理解,沒有看完又退還給他了。

  我卻常常讀他畫了紅圈圈的一些報頭文章和消息,這都是外邊和省城的一些重要的社會活動。他鼓勵我多寫,因此,我第一學期就寫了三本作文、五薄本日記。還有兩首白話小詩,他拿走了,說要放在《湘江評論》或《湘江日報》發表,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毛主席編的那張《湘江評論》。陳啟明是第一師範畢業,與毛澤東同志同過學,當時他是他們一派,是新民學會會員,是一名思想先進的教師,後來他留法了,思想大約也變了。他留法回國時在上海來看過我,我已在寫文章,是一個有點小名氣的作家。一九五四年我回湖南時,他在湖南大學教課,還在文物研究所任職,捎信給我說想來看我。我就到他家裡去看望他。他提到《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一書。我說我的語文還是不夠好,請他指教。再說我念書的時候,因他常在班上公開鼓勵我,這樣那幾個高傲的同學也嘻嘻哈哈宣揚我是本班的八大文豪之一,我對她們的假推崇並不在意,不過我對功課卻有了偏愛。我對文學發生了真正的興趣,而對數學卻敷衍了事。

  我的最好的朋友叫吳紹芳,她沒有父親,只有母親,而母親患神經病。雖有哥哥弟弟,但只像是為了管束她。她非常聰明,感覺敏銳,愛好文學,常為我吟誦宋人詞曲,她特別愛讀李後主、李清照的詞。我們兩人常於月下坐在學校的石橋邊,汩汩的流水,伴著悠揚的低吟,使我如醉如癡。但她孤芳自賞,不願與流俗為伍,也不願在人前顯示自己,班上幾乎無人知道她的能耐。她願向我吐露她的孤寂的身世,傾瀉她對文學作品的評論與欣賞。她是很有見地的。只是她是一個悲觀者,年紀只十七歲,可是好像有載不動的憂怨。不過只從她的外表來看,也只像是一個不太有心計的、戇直而冷漠的姑娘。我們性情不一樣,彼此卻很容易理解。星期天,我常常在她家裡、她的臥室裡度過半天,看一點小說,讀幾首詩,談談別人或個人的心情,偶爾也聽幾張唱片,大半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黛玉葬花》。

  這個半天是我們文藝的享受,我們兩個人都能靜靜地等待時光消逝。後來,一九二三年,我從上海回家時,繞路到長沙看她,她已畢業,沒有升學,待嫁閨中,極端苦悶。我們約好我再出去時,再繞道她家,設法讓她逃走,同我一同去上海,但不慎我的信被她兄長發現,將她幽禁在家,不准外出,且囑咐看門人,不准我去她家。她設法通知了我,這次出走只好作罷。全國解放後,她找到全國文聯宿舍來看我。幾乎相隔三十年,彼此相見,仍似當年一般,知道她也參加了一九二七年的大革命,在武漢活動,結識了她現在的愛人,是一個醫生,她自己也是醫生。但後來她再也沒來了,我們又失去了聯繫,但我一直是關懷著她的。

  還有另一朋友叫王佩瓊,她對我極為照顧,直到後來一九二四年、一九二五年在北京時仍對我一片赤誠。由於我對她不十分滿意,說不出的,大概是氣質上不是十分相投,所以一般雖很親近,但在精神上卻有疏遠之感,反不如同吳紹芳的關係密切。

  第二學期或是第二年,就是一九二。年上半年或下半年,我記不准了,我在學校裡更為寂寞,因為陳啟明被解職,換來一位冬烘先生。教室裡那種融融之氣沒有了。想起陳啟明老師教我們讀都德的《最後一課》、秋瑾的「秋風秋雨愁煞人」等時的光景,和他在宿舍談《今古奇觀》、《儒林外史》、《紅樓夢》,以及當時《新潮》上的一些時興的白話文小說等的情趣一點也沒有了。經常對我的作文日記的鼓勵也沒有了。我雖然常寫點日記,卻只壓在宿舍桌子的抽屜裡,而不上交了。同學間的氣氛也換了。據說校長朱劍凡的思想又有點反過來了,他原是比較進步的,現在忽然對學生的要求變了,很不同意同學參加社會活動,把兩個在學生中有威信、常常宣傳「五四」新精神的好老師都解聘,而換了兩個不管國家大事、咬文嚼字的老先生。同學們都在底下嘀咕,但周南是私立的,一切都由校長做主。校長是有名人物。我們的校址就是他家的花園,亭臺樓閣,大廳長廊,小橋流水,富麗堂皇,曲折多姿,應有盡有,難道這樣熱心公益的名流,是容易反對的嗎?因此我就更沉湎於小說之中,而吳紹芳對這方面的供應是不發愁的,她有能力去買一點書。

  「五四」之後有一股復舊的逆流。朱劍凡原是向著新的道路走的,但這時他又回過頭來。學生中不滿者多。(關於朱劍凡校長,他的確仍是一個新人物。他參加了大革命。他的子女都參加了革命。在抗日戰爭時期,他的次女朱仲芷,他的排行第七的兒子,都在延安參加工作。他的最小的女兒,我在周南時她還很小,約五歲樣子,大家都叫她八八的,就是朱仲麗同志,也在延安做醫務工作,她的愛人就是王稼祥同志。)於是暑假中,一些比較要求進步的學生,自己組織,由男子第一師範的部分教員和畢業生協助辦了一個多月的暑期補習班。補習班設在王船山先生書院。還說毛潤之先生也要來給我們講課。我是這時知道毛澤東同志的。但他始終未來講課,而補習班也是在毛澤東同志支持之下辦起來的。楊開慧、楊開秀(開慧的堂妹)都在這裡,也都在暑期班學習,我也參加了。暑期班結束之後,一部分人又轉讀岳雲中學。岳雲是男子中學,這次接受女生在湖南是革命創舉。我也進入岳雲中學。一道去的有許文煊、周毓明、王佩瓊、楊開慧、楊沒累、徐潛等。

  在嶽雲的這幾人中,楊、許、周比較接近。她們是直接和毛澤東同志聯繫的。許文煊與那時協助毛澤東同志工作的易禮容結了婚,周也同一個姓戴的結婚。楊開慧在這學期結束前也同毛澤東同志結婚,婚後就少來了,許、周似乎也很忙。我那時忙於功課,因為嶽雲的功課要比周南緊些,特別是英文課完全用英語講授,課本是《人類如何戰勝自然》,是書,而不是普通課本,文法也較深。但我對學習的前途,學什麼,走什麼道路,總是常常思考,願意摸索前進的,而且也仍然感到有些彷徨和苦悶。那時文化書社賣一些翻譯書,有唯物辯證法的譯著,也有郭沫若等的詩作。但對理論書因讀不懂,畏難,沒有讀下去。

  嶽雲這學期讀完後,我回家看我媽媽了。在年底我看到原來在桃源第二女師的王劍虹從上海回來,我們一見,如同久別的摯友(過去並不十分接近),談起社會革命,談起文學,談到理想,我們無所不談,特別相投。因此我又停止去嶽雲繼續讀書,放棄可以得到的畢業文憑,而和她,還有另外幾個人,一同遠去上海,開始我自由飛翔的生活了。感謝我媽對我的信任和支持。不管我以後有什麼成就,走了多少曲折的道路,但我媽的信任是永遠對我的鼓勵,我永遠為她而戰鬥不息,不敢自怠。

  小廷!我的這段故事就講到這裡。也許你看起來很無意思,沒有興趣,或許還不理解。但我總算講完了。我總結一下:

  我的中學學習是不好的,是沒有成績的。其中有很多原因。第一,我們那時的客觀條件差,中學的教育就不好,不能使學生學得有趣。第二,我們學習的目的不明確。第三,缺少正確的指導。學校教師不能,我媽雖對我有熱切的希望,但她也囿於環境的狹小,苦幹找不到明確的指導。第四,我個人也有很大的缺點。刻苦、堅持都不夠,闖勁也差,比如,當時毛澤東同志離我那末近,我就未能直接取得他的指導和幫助。你現在的客觀條件不知比奶奶那時好多少倍,你一定會有成績的。奶奶不能給你許多幫助,奶奶只能學習她的媽媽,給你以無限的信任與支持。你有什麼需要,我將盡力為之,完了。

  奶奶

  一九七八年中秋節寫完於太行山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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