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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親的生平(2)


  一九三一年,胡也頻犧牲後,我把孩子送回湖南,請她照管,她慨然應允,絲毫沒有表示為難。我先把也頻被害的消息瞞著她,後來她知道了,但來信從不問我,裝不知道,免得徒然傷心。

  一九三三年我被國民黨綁架後,我母親寫道:

  五月尾,我的亂星又來了。女本有許久未來信,外邊傳的消息非常惡劣。想法給她朋友去信,或向書店中探聽。每到夜靜,哀哀哭泣,心肝寸裂,日裡則鎮靜自若,不現一絲愁容。幸災樂禍者多,縱有安慰者,亦徒增吾之悲痛。後滬上來信,勸我緩去,並雲女決不至於有什麼。將信將疑,但亦無可奈何,只能聽天由命。……

  一九三六年,我為了準備逃離南京,要母親帶孩子先回湖南。母親寫道:

  默察吾女似有隱憂,煩悶時則向小孩發脾氣。女亦與我商量,要我帶孩子回湖南。縱然難舍我女,但看形勢,不能不暫時分手,我應盡我個人之力,決定攜小孩別伊等之母。從此南轅北轍,晤面難期,前途渺茫,唯靠我一顆忠心,兩手操勞;唯願吾女得志,以圖他日相會。……

  一九三六年冬,我到了保安。抗戰初期,我從延安去信給她。她情緒極高,來信說:「我早知道你全心只在『大家』而『小家』你也不會忘掉的。望努力為國,無須以我等老小為念。」一九三八年武漢淪陷前,我想把她和孩子都接到延安。組織上考慮,認為延安非久安之地,孩子可以接來,萬一局勢變動,孩子是自己的,怎樣也可以說得過去,對老人家就難說了。組織上的考慮是對的。因此我去信,請母親把孩子送到延安。母親在舊稿中寫道:

  兩京淪陷,時局日非,只得忍痛割愛,將兩小孩若郵局寄包裹樣,由四侄(即伍陵同志)送交伊母,吾則飄浮無定蹤,非人之生活較前苦百倍矣!

  從此我母親一人在家鄉飄流,有時與難民同居一處,有時同朋友住在山村,有時寄居在我堂兄家裡。她曾經收到一點由重慶、上海等地寄去的我的稿費,都是當時胡風、雪峰為我收編的短篇小說集的稿酬。一九四八年,《太陽照在桑乾河上》在大連出版,得了一點稿費,我托馮乃超同志輾轉匯給了母親。這些稿費,數目不多,杯水車薪,於生活上小有裨益,但更多的卻只是精神上的安慰。

  抗戰前後這十餘年,母親的生活是夠淒涼的,也夠磨煉人的。這時期她的來信,常常使我黯然無語。但她總在訴苦之餘,還勉勵我努力工作,教誡孫輩好好讀書。我在這些信中看到她將倒下去的衰老的身影,也常常體會到她為等待光明而頑強掙扎的心情。她在回憶稿中經常流露淒婉的情緒,但又顯示著她堅忍豁達的心情。

  (一九三九年)二月,夜半抵城返家,街市上渺無人煙,敲門進去一看,物件零亂,門大開,滿屋灰塵,只有一老婆婆看屋。勉強住了三日,無從清理,時有警報,人心惶惶,以律記之:

  避亂夜返武陵城,斷壁頹垣轉眼更;敲門燈暗惟鄰媼,蛛絲塵積窗櫺傾。風送警報聲聲急,雨催花放慢慢晴。獨理書簽還自慰,雖然苦惱不擔心。

  離家只數月,百物俱空。其所慰者,小孩有了保障(孩子們已在延安入托兒所和小學校),且時有書來,自己已老邁,生死不足惜。

  (一九三九年)×月在城中,到外面看看,市上被敵機炸後情況實在使人傷心,生無窮的憤恨和悲戚:

  山河破碎千萬頃,斷壁頹垣草木橫;滿目瘡痍應墮淚,風聲鶴唳卻心驚。危機暗伏何日了,朝餐夕宿不時更。為惜流光圖苟且,欲安臟腑暫棲身。

  「人民狀況若此,奈何?」

  (一九四〇年)九月二十日下山進城,將沿途目之所睹與四時之思憶,以律記之:

  怕收殘局懶登城,三秋境界欲斷魂;天空浮雲多變幻,人世代謝亦常情。耳順年華如蓬轉,骨肉遠離身似輕。頭白且喜雙足健,紅葉青蓼伴我行。」

  (一九四一年)二月,即臘月二十九日,午後飛雪亂舞,吾獨步田野有感:

  雪花拂面臘盡時,踽行山徑意遲遲;怕看桃符除舊歲,喜聽松風似馬嘶。地圖變色何日複,天道循環定有期,壯志淩雲空悵恨,投筆請纓少人知。

  正月初一又詠二絕,以舒恨怨。

  苦曆風塵魔孽多,運蹇時乖莫奈何。踏遍天涯誰能識,年華荏苒枉蹉跎。

  白駒閑向隙中過,搔首問天究若何?力拔山兮無用處,不生不死且放歌。

  (一九四一年)十月十五日,搬到一間小土地房,對面是山,窗外是池塘,後面當北風,空氣很好,以冷氣過甚,戲詠二絕,以紀陋室。

  其一:南孔北穴掛朝陽,地勢凸凹古書藏,面山臨水風刺骨,蒼松庭立傲秋霜。

  其二:白髮蒼蒼睡爛床,斷簡殘篇不用裝,幾搖案例東西置,櫥無門屜任鼠忙。

  (一九四六年)除夕,風雪很大,想我雖年老孤獨,處此亂世,未受饑寒,真是萬幸。今有若干人當此危難境地,危難麇聚,一念及此,不禁為之悲戚,作二律紀之:

  其一:風雪送殘年、平民苦熬煎;廚中無柴米,兒妻又號寒。北風利如劍,荷擔行路難;那知勝利後,猶戴覆盆冤。

  其二:物價增千倍,米珠薪如桂。富者已成貧,貧者何足論。虎狼相爭食,螻蟻豈能存?前途花燦爛,留給與兒孫。

  我母親熬過了十多年的貧困流浪的艱難生活,於一九四九年建國後終於到了北京。我們一家人歡慶團聚。她雖然年老力衰,但興致勃勃,經常給我們講鄉間生活。她覺得自己多年鄉居,與世隔離,知識、思想都落後了,因此她每天都讀書看報,手抄《矛盾論》、《實踐論》,聽艾思奇同志講解大眾哲學的廣播……一九五〇年北京組織工作隊,到新解放區參加土改時,她向我們提出,要求組織上允許她回湖南參加工作,她說家鄉事情她瞭解,她能工作,她不願在北京住樓房、吃閒飯。我們很理解她的心情,但以為她的身體實際上是不能工作的,組織上也不會同意的。她便又提出到托兒所去作點事,我們也沒有同意。我們勸她在家裡當管理員。管理伙食,她答允了。她管理飲食兩年多,帳目清楚。賬本至今還在,自然我們沒有看過。一九五一年她問陳明,入黨須有什麼條件,她希望爭取入黨。陳明告訴了沙可夫同志。當時負責文聯黨的工作的沙可夫同志認為她這種精神是好的,只是年齡大了,不宜參加工作,要我們勸她安心。這事在一九五三年她逝世前兩個月還談到過,還慨歎自己不能成為共產黨員而深感遺憾。

  我母親住在北京的幾年中,起居定時,早早即起,上午寫字抄書、讀書(文學、社會科學書籍),下午做些手工,為我們織毛衣,縫縫補補。為了她的生活方便,請個保姆。她總不贊成。她的屋子她自己灑掃,她的衣服也是她自己洗滌。一年中的大半年,她總穿一件舊的藍布夾袍。我給她縫了一件料子的夾袍,但直到她死前,這件新夾袍一次也沒有穿過。清檢遺物時,她的襯衣襯褲、棉衣都是打了補丁的。

  我母親熱愛朋友。凡有人來找我,或者開個小會,留在我家便飯時,她總是熱情招待。遇到有湖南人的時候,她還親自下廚,燒辣子魚呢。

  她因心血管栓塞,於一九五三年五月四日逝世,終年七十五歲,葬于京郊萬安公墓。

  《芙蓉》一九八〇年第3期,署名丁玲。收入《母親》,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〇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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