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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十二

  整整一天,麗嘉一刻都沒有停留過,房子小,她從這邊一步跳過去,便被桌子抵住了;她再一跳回來,便又睡在床上了。她很興奮,時時覺得要笑,因為她又要避著珊珊去玩一點新的花樣。正因為這於她有一種新奇的意味,她不能節制她的愉快的慌張。她已經忘掉了這幾天來的打擊,也不介意珊珊的不溫存,她也沒有想到要同韋護講述她新近所得的感想。她連這樣的自問也沒有:「看見他了怎樣呢?為什麼要這麼鬼鬼祟祟呢?」她只帶著一種好奇的心情:「看他怎麼樣?哈——」一到四點鐘的時候,她跳到桌子前去照鏡子,她並不是去整理臉上的顏色,因為她從來就不屑用脂粉的。她是在鏡子前,做一個可愛的怪臉,為自己發笑的藉口。有一次,她竟倒在床上大笑了。這時珊珊坐在桌邊看書,已經注意她好久,忍不住的問:

  「我真不懂你樂的是什麼呢?」

  麗嘉大張著左眼,將眯著的右眼一眨一眨的笑起來:

  「哈!看我囉,珊!說,我像不像美國明星瑪麗碧克馥?」

  「我不懂你。」

  「不懂嗎?有人要開電影公司了,我想去試演呢。」

  「我不信。」

  「真的要上臺了呢,人生不演戲哪成!」

  「我贊成,我也想去。」

  「自然囉,你也應該演,只是怕你一到那個時候,就要攔阻我了。」她又倒在床上大笑起來。

  珊珊把眼張著,懷疑她,但懶於追問,只說:

  「好,我知道你,你一定有什麼事故,你喜歡戀愛,我就不問。」

  「你不必疑心,沒有什麼事,如果我有,我會告訴你的,請你看看表是什麼時候了,我很想去散步。」

  四點三刻,她就辭謝了珊珊的陪伴(竟弄得珊珊都變色了),一人向大學走去。時時都可以遇著一兩個穿洋服戴球帽的大學生,夾幾本布面書和講義,她知道學校已經下課了。她站得離校門稍遠,約六分鐘的光景,韋護穿著一件深灰色的夾大衣,從那大門出來,似乎剛剛同什麼人周旋過一樣,因為臉上還保持得有薄薄的一層笑容。麗嘉本想笑著去招呼他的,但卻沒有喊出聲,便默默向前走了。

  「到哪兒去呢?」韋護迎著她時,仿佛異常憐惜她一樣,因為她是那麼不做聲。她轉過身來隨韋護走,兩個手緊緊的插在毛線衣的口袋裡。

  「到你那裡去,好不好?」

  她只用疑問的眼光答應他。

  「那麼,到我家去。」

  她又躊躇著。

  「好,還早,我們且走走路吧。昨天我走了不少。」

  「為什麼呢?」她為那快樂的預感鼓動著。

  「唉,不為什麼。麗嘉,你不笑我嗎?我實在是一個傻子呢。」

  兩人同時對望了一下,都瞭解那意義。

  在走到比較僻靜的路上時,韋護又去抱她,但她掙脫了。她給了一隻手給他。她第一次感到那手比別人的要瘦一點薄一點。而她的手向來就被推許為最柔軟的,使人只想能像什麼東西一樣的撚著揉著就好的。

  他們走了一大段路,都在一種沉默中咀嚼著那情緒的變幻和心的顫動。到後來,麗嘉忽的想起一件可笑的事來,她向他說:

  「浮生同雯吵了一大架,你一點也不知道嗎?」

  他不信的望著她:「有幾天都沒去看他們了。為什麼呢?」

  「為——真的你還不明白嗎?」

  他立即抖顫了一下,然而那太無理由;於是他只說他一點也不明白,但他很想知道這究竟,希望她能告訴他一點,而且他決計第二天去看看他們。

  「我很不願意他們這般糊塗,太冤枉了,麗嘉,你怎麼去說他們呢?」

  「我對於他們兩人,都有一種不同的喜悅。但是我很希望……——你不知道嗎?雯很有一部分像傳奇上、小說中的女主人,她值得有個『維特』呢。」

  「『維特?』你是說……」他說不下去了。

  她大聲笑起來:「正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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