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丁玲 > 韋護 | 上頁 下頁 |
十七 |
|
在黃昏薄薄的天光下,他又看見那曾使他抑制過痛楚的眼睛,一種強熾的欲念,抹去了适才一點輕微的厭煩,他不願再談浮生了。他更將身體觸攏些,微微帶點悼惜似的說:「『維特』在為另一種苦惱所捆縛呢。」他沒有望她,但他覺得他兩眼正為一些東西燒得很痛,他望不清走到什麼地方了。 麗嘉心裡也有點惶惑,她想:「我該回去了吧?」但她卻仍然仿佛缺少意志似的隨著他找尋那最少人行的路,她不知說什麼才好了。 兩人又沉默的走了一段路,這沉默使兩人都焦躁了,都有點恨起對方來。最後韋護下了決心,在街的拐角處找到了兩部洋車,他命令她道:「到我家裡去坐坐。」不過在臉上,他做出一個從來沒有見過的那麼一副極可憐的樣子。 她沒有拒絕他。 一路上他都將頭倒轉著,眼光停在她臉上,沒有閃動一下的到了家。 在客廳裡遇見了房東夫婦,他道了一聲歉,便急急將麗嘉引上樓了。 房裡的裝潢,使麗嘉微微驚駭了一下,但隨即便坦然了。她看出這房主人沒有一點地方與這些精緻的東西不相調和。她擲身在一張軟椅上,泛泛的讚美這房子佈置的匠心。 韋護也倒在椅上,溫柔的轉側著,表示客人的降臨,給予了他寵賜的光榮,和為這光榮而快樂著。 一個輕輕的指聲在門上彈著,兩人都駭了一跳,是那好聽差送兩杯茶來。他們都矜持著,一直等到聽差出去。 開始還有許多拘束的地方,不久便很自然了。韋護握著她的手說:「我真感激你呵!」 但她將手甩脫了,她翻起桌上的書,只有一本他編的刊物,和一本其他小冊子是認識的,其餘散著的都是精裝的外國書。她問是些什麼書,他告訴她了,又引她去看那些俄國有名的文學家的全集。她欣奇的讚歎著,說: 「可惜我不能瞭解它。然而這也過去了,若是早一點的時候,我知道你有這麼多的好書,我一定要學俄文了,只是現在我仿佛又不必了。但我對於這些著作是深深愛慕和尊敬的。」 「那麼你對於我的這些書呢,」他指著另一個書架,「這全是世界有名的文學論著。你如果高興看,我可以幫助你。」 她喜悅的望著他笑了一下,但最後說: 「我現在只想學世界語。」 於是他將話轉到原來的方向。他說也正如她一樣,只想能放棄文學,曾想將這兩書架的書都送給誰去,不過這只是一種想望,他仿佛在生命的某部分,實在需要這些東西來伴奏,在這些裡面有許多動人的情操,比一篇最確鑿的理論還能激發他。而且最大的理由,是他最能在這裡找到同情和同調…… 麗嘉想起她曾有過的一些經驗,她叫著:「正是呀,我也感覺過的。」 他問起她為什麼要棄置音樂。她說那太氣悶了,她沒有那方面的天才,她好久都沒有弄好。然而他說: 「那有什麼要緊呢,一個樂師是並無大價值的。我們也不必要成為大藝術家,只是我們要能賞鑒一切藝術。我們可以從那些不朽的東西裡面,認識出那最高的情緒的沸騰,和時代的轉變。」 聽差又彈門了。這次都非常坦然的毫不慌張,他們保持著原態,相對的站在書架邊。韋護命令道: 「進來。」 她笑著望那聽差,是一個很乾淨和善的年輕人。 「太太問,飯預備好了,是請客下去吃,還是搬上來?還有,太太和老爺都用過了。」 「那就——」他轉過來向麗嘉說:「我看我們到外邊去吃飯,怎麼樣?」 但是麗嘉拒絕了,她不願白吃別人的。她要回去。 於是韋護做了一個手勢,聽差便退出去了。 韋護求她再留一會兒,即使不肯吃飯,也得為他再耽擱一些時,他說:「麗嘉!你不知道你走後我會多麼難過。」 她做了一個怪樣子給他看,意思是說:「哼!我懂得你在扯謊。」但她仍然相信了,握起他的手來。 他稍稍表白了一點他近來的苦惱。他望著她的眼睛說道:「唉,你多望我一會兒吧,不知為什麼在南京第一次看見你,我便深深記住它了。而且……」他做了一個動作,想去吻那眼睛的樣子。但她逃避了;雖說她心裡很高興,因為讚美她眼睛的人太多,而且她也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太美麗而引人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在那握著他的手上。他看見麗嘉有點生氣的樣子,便變得很悲戚的說: 「唉,你責罰我吧,我太無禮了!我知道我不配這樣,你太好了。」 麗嘉嫵媚的望了他一眼,嗔道:「你在罵我嗎?」 他又解釋,解釋得過分了,卻使人歡喜。麗嘉真變得溫柔了,溫柔之中,又帶著強烈的個性,和大方的豪爽,所以就更使他滿意,更覺得有崇拜她,就是說有恭維她的必要。 他再請她吃飯時,她才決意走了。他只做一個苦臉默默望著她。 然而終究他放了她,他命聽差去雇了一輛人力車。他送她直到弄口。他再三再四說他最小的,又是最大的,惟一的希望,他要她明天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