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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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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那幾位被談論到的女士呢,也在雨聲中講到夜來遊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潔的麼,誰知天氣一下就變了,這場雨已掃盡了夏日的炎威。風從身上吹過,簡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們不禁感到時間跑得太快了,而對於這秋季的來臨,不知怎樣才好。她們討論著行止。在這些時候,麗嘉總是不願表示意見的,她說: 「我真住膩了這地方,我們都太閑了,閑得使人真悶,我贊成我們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個反對,理由是她沒有技能,她要念書去,她真需要念書呢。 接著薇英贊成,贊成春芝的意見。她來南京時,本是預備學體育的,卻為麗嘉和珊珊反對,說她不適宜,強迫她一同呆下來學音樂,學繪畫,看小說的玩過去了,她的成績都不好,只在思想上、個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從前是一個拘謹守舊的人。而她之所以預備學體育,也是不能不走這條生活的捷徑,她完全是為了兩年畢業後可以不難找到一個位置,她的經常實在不寬裕。正因為她受了她們的影響,她很愛自由,又愛藝術,但她覺得若不能將自己的經濟地位弄得寬裕些,那一切只全是美夢。她到底沒有全變得像她們,她比她們能多慮到這一層。她說她想到北京進女師大去,那裡學費低,錄取並不嚴格,她去學音樂,聽說那裡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點成就。 珊珊同情她,說: 「本來,我們同著一塊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長事,我們都太年輕了。所以我們的懶惰總是勝過我們別的方面,它將害得我們一無成就。你去北京,我覺得很好,再受一番學校的訓練,未始不更有益處些。我呢,我也很想能進一個學校,那裡人多,凡事都顯得有生氣。但又因為人多,我受不了那壓迫,我始終只願和幾個好友過著理想的生活,像現在一樣。所以我雖說希望你們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終究是很難過這分離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隨著都有點黯然了,好像還是不分開的好。 麗嘉則堅持自己的主張,她給一個在南洋做校長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請他找五個教員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說了五打以上的夢想,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來蠱惑她的朋友們。真是大家都動心了,只愁找不出那麼些位置怎麼好。 一個禮拜過去了,回信還沒有來。自然回信不會這樣快!郵政還沒有用到飛機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遲延,事又不成功,則學校也不能進,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無論麗嘉怎樣說得天花亂墜都枉然了,她決定這天去北京。她們送她渡過浦口上了車才回來。她們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會吝惜那戀別的淚,她們都坦率的熱烈的擁抱了好幾次,直到車開了,薇英還從窗戶口伸出一個嘟著嘴的臉,天真的哽咽著,話說不分明:「南洋有……有信來,你們告……告我。我再來看……看你們。」 幾天後,春芝和那頂小的一位也考了學校,麗嘉只是焦躁的望著回信。她向珊珊說:「你呢,你怎麼樣?她們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離開中國,這國度裡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國去,但是沒有錢。克強從巴黎來信,說一年只要四百塊錢。四百塊,數目並不多,我相信縱使家裡毫不幫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麼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裝店職員也好,咖啡館的侍女也好。只是路費,而且,你說,我們能不能夠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裡跑。現在呢,只好到南洋去,南洋總比中國好,因為那裡的一切我們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覺得不好了,我們再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國去……我相信總不會餓死的,而且總是快樂的……我們還可以見到許多……」 她不說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熱情的文學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卻跳起來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們一同走。我們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終於到了,但信上說: 「近來此地人浮於事,謀事極為困難(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認識之本德君,亦于昨日抵廣州矣),故我等均無法,終日惟有相對悶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為難,因教員之聘請,均須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為糊塗之資本家,豬而已……」 麗嘉把幾張信紙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給這朋友寫信了。 然而她們不得不想法,不久,便決定了,因為麗嘉的一個女友在上海來信要她去看一看,這女友正在一個無理由的失戀中。麗嘉覺得有安慰她的責任,而珊珊也願同去,她是聽了浮生太太的慫恿,想到S大學去聽一點課,據說這學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一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時候,氣候還不很涼,太陽正要下山的時候,麗嘉和珊珊兩人所乘的那趟車,已轟然的停止在北火車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嘩。她們從那沉悶的車廂跳出時,直像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她們想到去年離開這兒的時候了。她們站在船頭上,驕傲的搖著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築物,那些齷齪的臉,以及一切遺留在記憶裡的權勢、狡猾、卑鄙告別,她們願意不要再來了。誰知時間還不到一年,又覺得無路可走一樣,又來到這裡了。她們帶點好奇心,接受了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擠著向前去,並四處搜求她們要見的人影。忽的,從她們背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呵!珊!」一個白淨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詳著那圓的臉,說:「怎麼雯姐,你更漂亮年輕了呀!」接著浮生也笑著走攏來。他問她們的行李怎樣了,於是她們將一張行李單交給他,而她們便歡笑著走進待車室了。麗嘉第一句便問小寶寶怎樣了,乖不乖,因為頭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訴她,說小寶寶很像她,尤其那對黑眼最像,時時放出金色的光來。雯便顯出母親的笑,說是睡著了,等下回家便可以看見,她不必說出那小天使的可愛來,她想准可以使她們驚詫而疼愛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舊友。雯頗有點放賴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經的說:「珊!你不知道,我想你來,比浮生離開我時想他還厲害,總覺得朋友更使人難忘呢。」於是她們都不言的笑起來了。 這夜她們便住在浮生的家裡,在他們堆滿什物的後樓裡,抹去了積塵,費了許多力氣,才騰出一張擺了不知多少破亂書籍的床。她們談到三更天才睡,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頭便發出沉重的鼾聲了。 浮生近來很勞苦,在S大學擔任幾點鐘社會學,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備課編講義的時間是兩三倍超過上講堂的時間,薪水又實在不夠用。他參考的書籍又一天一天的覺得太少了,這是不能減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覺得所需的多,尤其是關於小孩子的東西,兩人常常要為這些事體鬧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貨公司的帽子部盡瞧,男的卻硬拖著她回來了,太太嚷了幾個月的要為小寶寶買張搖床,而浮生得了錢,信也不給一個,便換了幾本書回來了。太太當時雖不好說什麼,然而如此情形一壓積多,便總得找機會發洩出來的。所以哪怕是很相愛,但為了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卻安寧溫柔得使人羡慕不止。浮生在編講義之外,還要翻譯點文章,請人到各書鋪去賣,想得點錢使太太歡喜,又常常要到他們小組織裡去開會,又常要列席S大學的教務會議,因為韋護很看重他。而且學生們又有一起沒一起的來找他談,他總是振起精神陪他們坐,為他們解釋問題。他雖說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來,便頹然躺著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課,他將陪太太玩的時間減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滿的是他對於小寶寶的冷淡,縱有時看著玩,也顯然看得出在勉強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樣自信,他是愛她的,她是他永久的愛人,然而在雯這方面有時總會感到像有所遺憾,這情形使剛來的兩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勸了他們一些話,請浮生替她辦進學校的事,又在學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間小小的亭子間。浮生他們也要搬,便在她們的間壁找好了房子。進學校的手續很簡單,只要繳清費用便可隨時上課了。 這些麻煩事,連同幫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二 一切事情都很妥當了,麗嘉心裡卻更茫然。這本來都不是為她預備的,她不需要這些。這天,她送珊珊去上課,到大門時,她向珊珊說: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這樣生活吧。我呢,我要離開這裡幾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們糾葛的事,還不知怎樣了呢?」 珊珊給了她憤怨的一眼:「你總喜歡使人不快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兩人上課不更好嗎?」 她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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